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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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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号位水源今日供应2.8L,请二号位住户做好停水准备。”
一面波形球笼罩的无形圆顶帽,扣在岩原区地面,从外表看来无任何异样,只有走到岩原区边界线,用手轻轻触碰岩原区边界的空气,淡蓝色浮动着水形波纹,会变成弹力网一样的质地。
出了这面网,岩原区的住户会因为缺少足够的水源和空气,窒息而死。
“二号位住户,萧蝉,请即刻前往水台领取备用水。”
无线波在空中传达着取水信号,二号位住户,萧蝉一家,爸爸带着弟弟萧珩出门找水源,妈妈刚产下三胞胎,是三个妹妹,嘴里噙着奶嘴,在床上躺成一排,戴着褶皱婴儿帽,圆润的小脸映着红色的光泽。
萧蝉在门前的一块岩石区上鼓捣机器,一架可以制造分身光影的机器,机器是一颗圆球,外表金属质地,厚实的外壳,上面有火焰灼烧过的痕迹,附一层灰烬。
萧蝉从金属壳里钻出来,头发被里边的熊熊火焰烧得仿佛烫染过一样,脸上一圈漆黑的灰,是从金属壳上蹭下来的。
他艰难地迈出右脚,踏在岩石板上,像巡回犬一样抖了抖身上零碎的布料,咳出一缕烟。
“咳咳……”
萧蝉举起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两只猫眼露出蓝白分明的颜色,眼珠是湖蓝色,眼白是清澈的白色,睫毛打在下眼睑,弹出几粒烟灰,卷卷的头发冒着白色的烟,散发出一阵烧焦的味道,衣服被爆炸的火球烧成褴褛的片状,身子一抖,像散开一片倒置的菊花。
“二号位住户今日未领水,如有需要,请于下月一号补领。”
萧蝉仰起头,身体像被闪电击中,电得浑身的汗毛倒立起来。
“糟了!”
萧蝉吐出一口烟雾,朝岩原区水泊疾速奔去,那片水泊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仿佛近在咫尺,可跑了两三步,那水泊就渐渐隐没,露出原本的岩石基底。
岩原区的水泊是海市蜃楼,时隐时现,论谁都抓不住。
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刚出生,妈妈还躺在岩板上,穿着燧石压制的衣服,天凉的时候不保暖,需要通过自己的机体产生热量,岩原区的住户需要充足的水源,以制造足够多的热量,去维持生命体征。
萧蝉长睫垂落,望向岩壁深处——在交错的黑色岩脉之间,某种磷浆正沿着缝隙缓慢流淌,将整个洞穴染成幽蓝色。
萧蝉蹲下身子,用指尖裹起衣服上的一片布料,在地上像划火柴一样擦过岩面,带起一串幽蓝的火花,火花沿着布料烧上去,变成红色,焰心变得近乎透明,能观察到细微的蓝色焰影。
萧蝉从腰间抽下镰刀,一把割断了烧到腰间的布料,那串布料一边燃烧,一边徐徐坠落,在风的吹拂下,打着卷,飘落地面的一瞬,瞬间点燃一片幽蓝色的磷浆,在沟壑纵横的岩缝里烧灼。
“萧蝉,你疯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跑得飞快,把背上的茎篓放下来,用茎篓的底部压住火源,不停地抬起,再压下,像砸东西一样,直到那点幽蓝色的光熄灭,岩石恢复原貌,黑色的岩石一片勾连着一片,遍布纵横,像一块无边的抹布摊在地上,中间簇起,褶皱顺延而下。
地面是一望无垠的黑色,天空却是扎眼的白色,白得没有任何云的形状,也没有阳光,没有星空,到了晚上,天空和地面会转换颜色,地面变成哑光白,天空变成墨玉一样的黑。
“吁——”萧珩长叹一口气,重新背起茎篓,猫眼似的眼珠滑到眼角,朝爸爸告状,“爸,萧蝉不要命了!”
爸爸身形高大魁梧,走过来,轻巧地拎起萧蝉的后领口,像拎起一只野猫。
“走,回家。”爸爸粗壮的嗓音从丹田最深处发出,像熊一样闷响。
萧珩在一旁跟着,个头只到爸爸大腿的位置,喋喋不休地向爸爸检举哥哥的罪行:“爸,萧蝉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烧地上的磷浆,他不要命了!”
爸爸沉色的眸子像岩石一样,面部刚硬的线条一点点变僵,暗褐色的嘴唇向外凸起,凸成鱼嘴的形状:“嘘——不要再说了。”
萧珩抿紧嘴巴,只留下一条黑色的缝,两只玻璃弹珠似的眼睛向上翻着,打量着爸爸的神色。
爸爸神色阴沉,因为阴沉得一如既往,让人难以分辨出区别。
哥哥萧蝉被拎着后领口,身体朝后,四肢垂着,一副无聊的表情,盯着萧珩那副只会告状的嘴脸,伸出白嫩细长的手,扬起来,向下一扣,打了萧珩一下。
闷重的一记打,打得萧珩脑瓜嗡嗡。
“爸!萧蝉打我!”
萧珩捂住前额,两只眼睛幽怨地盯着萧蝉的脸。
那张脸,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却长得和岩原区峰顶开的岩灵花一样,贱飕飕得好看。
萧珩想还一掌,朝萧蝉脸蛋的方向,一掌扇出去,扑了个空。
爸爸粗壮有力的手臂换了个姿势,拦腰抱起萧蝉,把萧蝉放在肩头,动作十分粗鲁,像摔打一团面,没有一点怜惜的意思。
萧珩冲哥哥吐了吐舌头,皱起眉,两面肉嘟嘟的脸一颤一颤,露出不服气的神色。
萧蝉看着萧珩,轻嗤了一声。
萧蝉的身体像一团面,从腰部折叠,叠在爸爸肩膀,萧蝉用力昂起头,看向爸爸背后黑到没有边际的岩原,想象着岩原的外边是什么。
萧珩还在吐舌头,哥哥没有注意他,他只好跳起来,两手抓着背篓肩带,防止背篓掉下去。
美男萧蝉并没有鸟呆瓜弟弟,他一动不动地仰头看向远方。
萧珩蹦跶得老高,在哥哥视线里一晃一现,不知道哥哥在看什么东西。
萧珩只有十五岁,脸肉肉的,粉扑扑的,和大多数岩原区长大的孩子一样,脸上生着两坨高原红,一双玻璃弹珠似的眼睛,外七挒八的眉毛,潦草得像未除净的杂草,蒜头一样的圆鼻,嘴唇红得像血色,一看这副模样,就知道家里人把他养活得很好,甚至好得有点营养过剩。
萧珩也曾幻想过,等自己长到十七岁,就能出落成一个花美男,和萧蝉一样,获得岩原区“草魁”的称号。
然而现实很骨感,萧珩捏捏自己身上的脂肪,厚实得像一块油膏。
萧蝉一声使唤,把萧珩从做“草魁”的美梦中拉出来:“瓜娃儿,你把你背篓里那条布拿出来,我要垫一下腰。”
萧珩下意识应道:“好。”
等把那条布递出去后,萧珩才反应过来,张着血气方刚的小虎牙:“你刚叫我什么?”
萧蝉眉头紧皱,把那片布条垫在爸爸凸起的肩胛骨上的时候,摸到腹部一片洇湿,黏黏的,带着铁腥气。
萧珩要抢回那条布,张牙舞爪地跳起来,对着萧蝉的胳膊一顿生拉硬拽,嘴里嚷道:“你刚叫我什么?有本事再叫一遍,爸,你听,萧蝉他叫我什么!”
萧蝉肋骨间一阵刺痛,猛地发现衣衫里的皮肤已经破开一道疮口,应该是刚才被爆炸的火球烧到的,此刻正涓涓地流着血。
萧珩一遍遍喊着:“你再叫一遍啊!你叫!你叫啊!”
萧蝉的头无力地垂下,面色惨白,表情十分痛苦,手上渐渐失去力气,那片布掉下去,落在地上。
萧珩气恼地捡起来,手指划到布料上一处湿腻的地方,他摩挲着指腹,低头时,看见一片殷红的血迹。
“爸……爸……”萧珩定在原地,盯着指腹上的血发懵,“萧蝉他……真要死了……”
爸爸停下粗重的脚步声,一双狼眼回望过去,以为萧珩又在玩什么不太聪明的把戏。
“爸,你看……”萧珩摊开手掌,露出指尖和掌心的殷红。
爸爸粗眉横蹙,像石板一样的脸上不显露任何变化的神色,他用粗大的手抓住萧蝉后背的衣服,提到半空,看见萧蝉腰间洇湿一片,红色的血浸在浅色的布条上,留下棕红色的印痕。
萧蝉半昏半醒的状态,感觉伏在爸爸背上,已经走了一段路,回到家里,又听见三个妹妹哭哭啼啼的声音。
妈妈坐在不远处,挪动着身体,惶恐地说了声:“别……”
随后欲言又止。
萧蝉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攥着,手上有粗糙的茧疤,还有立起的毛刺,扎得他细皮嫩肉的手腕上一阵刺剌剌的疼。
萧蝉感觉自己被横向架起来,腰间的东西在汩汩流动,听见水滴落在泊面的声音,一滴,一滴……
他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两只手朝空中乱抓,却始终被爸爸攥着,钳制着。
萧蝉扭过头,看见萧珩看了他一眼,捂住眼睛,别过身子,肩膀战栗着。
第二天,萧蝉晕晕乎乎地从床上醒来,看见妈妈靠在床头,拍着一个妹妹的肩膀,另外两个妹妹睡得正酣,被妈妈不停地拍着后背的妹妹始终瞪大眼睛,嘴里咂着奶嘴,嘟起的红红的唇瓣不停地吸吮着,脸上的肉像一道山峦线,两边落下,中间凸起,着实圆润可爱,像被喂养得很好的小羊羔。
妈妈眼睛不经意地瞥过来,露出愧疚的神色,看了一眼萧蝉腰间的伤,又故意闪避着目光,心虚地看着别处,“你再睡一会儿,你爸和你弟出门捉了一篓子昆虫和鱼虾,他们正在剔除虫子和鱼虾身体里的污物、刺和骨头,等剔完了就能吃了。”
萧蝉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以前玩耍的时候,也不小心磕碰到,身上会留下各种形状的伤口和淤青,后来,那些伤口就会被时间弥合,他的皮肤会新长出来,完全看不出曾经的伤口。
但现在的伤口比以前的都大,比以前的都严重,稍稍动动身体,就感觉体内千百条神经拉扯,疼得撕心裂肺。
萧蝉躺在床畔,垂下一条胳膊,半眯着眼睛,脑海里浮现爸爸和弟弟去抓的那些鱼虾,活蹦乱跳的,很有生命力的样子,便问窝在床上的妈妈:“他们去哪里找的那些东西?”
妈妈哄着三妹,哼哼唧唧地唱着催眠曲,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语调显得突兀,问萧蝉:“你刚问我什么?”
“我……”萧蝉挪动着身体,在床沿坐起来,望向岩屋外,“我也想去抓那些鱼和虾,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
妈妈的脸色不大自然:“别想着抓虾了,萧蝉,你上次给我们取的水呢?取水这样的事都会忘记,捕鱼抓虾什么的还是交给你弟弟吧,你弟弟将来会成为二号位的捕手,如果捕猎的技能再高超一分,可以去竞选全区的金牌捕手,到时候不仅能给家里抓鱼,还能给全区的住户抓鱼,尤其给区长,你知道的,区长能决定每个区的水源分配,水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如果区长愿意把水泊移到我们家门前,以后就能天天吃到水,你也不用总是晕头转向地找那片水泊,它时隐时现,很难找到,除非你有你弟弟一样的体力……”
萧蝉拉下嘴角,跳下床,从一人窄的门洞跑出去。
门外的空旷场地上,爸爸和弟弟正在剔昆虫的长线,鱼头被掰下来,扔到一边,虾剥好壳,一排排整齐地躺在那里,每只虾都有一个拳头大小,肚子上的肉尤其多,每只虾都像喂养了膨大素,剥掉红色的壳,剩下的白肉裸露在那里。
萧珩余光一瞥,看见萧蝉站在身后,长长的睫毛半垂着,湖蓝色的眼睛显着淡淡的忧郁,清俊的脸庞因为饿了一天一夜,又是流血又是粘着烟灰,此刻显得像虚弱的女生一样秀气,卷毛被压直了,垂在脸侧的时候,长度触抵下颌线,下颌角皮贴着骨头。画皮画骨,画不出萧蝉那张旷世绝伦的脸,萧珩近乎一瞬,没把萧蝉当男生看,露出关切又痴痴的目光。
“哥,你休息好了?”
萧珩一乖巧,就会叫萧蝉一声“哥”。
萧蝉走过来,萧珩自觉地朝边上挪了挪,在爸爸和他之间挪出一个空位,萧蝉捂着腰腹,艰难地蹲下来,忍受着伤口拉扯的疼痛感。
爸爸侧过脸,瞥了一眼萧蝉,没有流露出任何关切,又正过脸,继续处理那些鱼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