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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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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李莲花沿江而下,被风浪一把拍在了一个叫柯厝村的小村庄,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腾挪到哪里,索性就地扎根,在此度过余下为数不多的日子。他离开莲花楼时已毒至肺腑,不久就彻底摧毁了经脉,而体内的悲风白杨置之死地而后生,阴差阳错地流转起来,与扬州慢两相冲突又中和,枯木逢春,吊着他一条命。已入脑的毒素至此怕是连和尚的金针都扎不出来了,要逼出来不得把他脑袋扎穿。是以他虽然活了下来,但却逃不掉疯掉的结局,便兢兢业业地在柯厝村捕鱼、出诊,打算就这样活到忘记自己是谁。
直到他做了一个梦。
起初他以为是一个梦,幻觉开始的前兆。但他醒来后,不仅眼睛复明,连丧失多年的味觉都恢复了,心下猜测是方小宝使用了某些方法才得以进入他的梦中,甚至祛除了他的碧茶之毒,当天就买了匹马直奔天机山庄。
马实在是跑得太慢了,跑了几天,他估摸自己现下的内力也够用了,便弃了马轻功赶路。
方多病房间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来去的都是侍女,方则仕、何晓惠和何晓凤轮流在床前守着,李莲花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房间里没人,心下焦躁。直到夜深了,何晓惠才灭了灯,关上房门离开。
方多病乖乖巧巧地躺在床上,手臂也安安分分地贴着身体放在被窝里。李莲花坐在床边,呼热了自己的手,伸进被子里将方多病的手拿了出来,搭上他的手腕。心脉微弱、气血两虚、内力凝滞。没有受什么伤,但光是这样的体弱就得将养个一年半载才能活蹦乱跳。他的手竟然比他一个在外面吹了好几个时辰冷风的人还冷,李莲花捂了半天也没能把他捂热。
他一路奔波,在生着暖炉的房间里坐了没多久,松弛下来那股疲意就浸透整个人了。他才发觉自己很累,打算找个地方睡觉,还没走出门就被冷风刮了回来。
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你占我的床这么久,让我挤挤你的床,不过分吧?”李莲花在方多病床头蹲下,戳了戳他的脸。原本软弹的脸颊肉不见了,薄薄的一层脸皮贴着骨头。他脱了外袍,小心地掀开一点被子钻了进去。大少爷的床被比他大多了,还熏了淡淡的香料。李莲花触碰到那只他怎么也捂不热的手,把方多病搂进了怀里。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李莲花猛地张开眼,睡太沉了。他掖好被子,一把捞起架子上的衣服跳窗出去。
他在天机山庄晃晃悠悠的时候才发现莲花楼,掀开防尘布进去,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门口到床上,一路的地板上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迹,床单已经被收走,想必没有幸免于难。李莲花蹲下,查看了一下地板上的血迹,找了个铁锹撬开了一块,从血水渗入的情况来看,流血的人倒在此处一直未止血。木头厚度有限,但少说也流了几个时辰。
方小宝……李相夷咬牙切齿地红了眼眶。等他醒了之后非得盘问教训他一顿不可。
29.
外头好几拨打着李相夷旗号的势力崛起,有姑苏李相夷、巴蜀李相夷、荆楚李相夷,像是什么地方特产,天南海北,地鼠似的钻出来。离得近的甚至打了起来,都声称自己的头儿是真正的李相夷。李相夷本人白天在天机山庄厨房里偷菜,晚上去方多病房间待会给他暖暖手,夜深了就回莲花楼睡觉。他的身体和内力还未完全恢复,碧茶已解,夜里不会再发作,取而代之的是两股内力打架的寒热交替,简直和碧茶不分上下。
李莲花优哉游哉了一段时间,某天夜里刚准备从方多病房间出来就觉察到房顶有人,不止房顶有,四周都有。他取下尔雅,屏息。外头传来重物跌落的钝音,展云飞问:“你们是谁派来的人?”
外面没了声响,方多病的房门却轰然打开,一阵冷风吹进来,展云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用内力撞开了门,房内并无其他人。他踏进去凝神感受了一会,关上了门。
李莲花从房梁上落下,松了口气。这个展护卫,差点给我家小宝冻坏了。
30.
天机山庄料理了那批暗卫,但暗卫仍一批批地来。李莲花虽然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但这样躲来躲去的实在是太麻烦了。只是眼下他的内力还未恢复,也只能先藏头露尾了。
没过多久,乔婉娩登门拜访天机山庄。李莲花时不时在天机山庄听到外头李相夷四处流窜的事,也推知恐怕安在他头上的罪名可与叛国叛贼相提并列了,但对他而言,无非只是不能再叫这个名号的事。他不是李相夷、李莲花,还可以时李莲蓬、李莲子、李荷叶。此刻他才知道,光是李相夷死还不够,朝廷还要将与他相关的一切都付之一炬,无论是物、人还是符号。
他区区一介莽夫,竟然也值得他们这般如临大敌,真是好笑。
当初的四顾门众分崩离析,百川院以肖紫矜、白江鹑、纪汉佛为首归顺朝廷,乔婉娩执门主令与石水带走一批忠心仗义的四顾门门徒,云彼丘则在此次裂变中退出江湖。全江湖都知道李相夷有一个徒弟,那就是方多病。乔婉娩抗旨之意坚决,但对未来却很惘然,这次来本来是想和方多病商量四顾门发展之计,没想到方多病已昏迷多日至今未醒。
“乔门主,”何晓惠亲自送乔婉娩出门,“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天机山庄必定鼎力相助。”
“多谢何堂主。”乔婉娩鞠了一躬,上了马车。
离儿给方多病擦完脸端着脸盆出去,李莲花溜了进来,俯下身描了描他的眉毛,“小宝,我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
31.
清源山上人气冷清了许多,唯一一点都聚集在了议事堂。
李莲花在天机山庄灯下黑了这么久,听起墙角驾轻就熟。他不敢露面惊动天家的人,但暗中提个醒还是易如反掌。
“……不知道有多少蠹虫。”
“我也不愿做朝廷的走狗,死我也要守住四顾门。”
“要是连四顾门都没了,江湖道义还会在哪里?”
十年变迁,旧部早已换了新人,李莲花并未认出几个声音。
“好,那我会同你们一道,誓死卫道。”乔婉娩说。
也罢。
李相夷是不是还活着并不重要,他只是某种象征,追随李相夷的人其实也是在追寻自己认可的道义。
32.
江湖风波起,暗潮汹涌,所有人都在焦心,只有这里时间像是静止了。她们把方多病照顾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双唇亮晶晶地抹了唇油,发间还有淡淡的清香。方多病已经昏迷太久了,他会睡多久?一年、两年、五年?会不会醒不来了……李莲花在这种静止中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惊惧,伸手按在他脖颈感受底下的跳动,在满心漏风的寒意中哀求,快醒来吧。
元日将至,方则仕休沐回了天机山庄,庄内多了些喜庆,何晓惠和何晓凤在张罗挂灯笼,贴春联,家仆侍女都喜上眉梢。入夜,一家人在饭厅吃除夕饭。庄内上下都许了假,回家省亲的安排了盘缠,留在庄内的备了烟花和佳肴,年轻的姑娘早早用完膳出来点烟花。李莲花从厨房顺来一壶酒,坐在屋顶上看映得红彤彤的人间。
他突然很想师父师娘。
何晓惠来给方多病压岁钱,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等到她离去,李莲花进了房间。外面鞭炮声和烟花声齐鸣,李莲花在他柔软的唇上点了点,想念起他的絮絮叨叨、咋咋呼呼,“这么吵你还能睡得着。”
衣架上还挂着何晓惠为方多病裁的新衣,李莲花打开衣柜,从怀里拿出一个缀了红珠的新发冠,藏进衣服里。
他走在冷风里,好在喝了酒,身子暖乎,听到草丛里传来呜呜声,他蹲下来,拨开叶子,狐狸精被烟花吓得抱着头夹着尾巴缩在里面。狐狸精由叫绿枝的姑娘照看,每日她都会带狐狸精溜达玩游戏。李莲花遇见过几次,狗鼻子闻见他的味就在四处找,跑到某处屋檐下冲上面呜呜几声。李莲花打着手势让她回去,狐狸精吠叫起来。自己养的狗在天机山庄捉贼,李莲花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溜之大吉。
“狐狸精。”李莲花往里探身子,一手按住她的耳朵,一手抱了起来,把她带回了莲花楼。
33.
狐狸精现在有事没事就往莲花楼跑,李莲花白天都不能安心窝在里面了。
李莲花正在削一块檀香木,远处传来绿枝喊狐狸精的声音,木台阶响起空灵的笃笃声,狐狸精钻进防尘布进来了,和他对视上了。李莲花一手刻刀一手木头,叹了口气。
绿枝掀开布,弓着身子进来,狐狸精已经跑到楼上,拽了半天才把狐狸精从二楼抱下去。
李莲花蹲在莲花楼楼顶,拍了拍下摆沾着的木屑。
“你今天怎么净是闯祸!”绿枝侧身下楼梯,呼哧呼哧喘着气骂,“闯完少爷房间闯莲花楼,你想害死我呀!”
李莲花的心狂跳起来。
34.
“少爷再吃一口吧。”离儿坐在床前给他喂粥,“你都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了。”
方多病没有说话,似乎是摇了摇头。
“那我让厨房先温着,晚些再端过来。”离儿出了门,吩咐小丫鬟,“你去打盆温水来给少爷擦擦脸。”
“是。”小丫鬟穿过直廊,在尽头被一把点了睡穴。
“姑娘,冒犯了。”李莲花将她安置在杂物间,用雕龙画凤功法逆转乾坤,穿上侍女衣服,把中衣长出来的一截袖子卷上去,潦草地徒手照着小丫鬟的发型挽了个凌乱的发髻。
李莲花匆匆忙忙到盥洗室倒了盆温水,搭上毛巾,半低着头就端着进了方多病房间,将盆放在桌上拧好帕子坐到床边给方多病擦脸。方多病睡着了,但姿势不像之前那么雅正,微微侧着身子。感受到脸上的湿热,眼睫毛颤了颤。李莲花的手也随之颤了起来。
李莲花白天众目睽睽之下只匆匆见了他一面,夜里总算四下无人。寂静中,方多病发出微弱的一声啜泣。李莲花坐到床边,发现他枕头上已然洇开一片泪水。他拭去泪水,在方多病紧缩的眉头上揉了揉,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方小宝,方小宝?”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噩梦,只是一直在流泪。
“别哭了,方小宝。”李莲花心尖酸涩,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泪水咸苦。
李莲花回莲花楼拿安神香,具有安定镇静作用的药他都归起来放在药柜的同一格抽屉里。犹豫了片刻,他将旁边的软骨散也一并带上了。燃了安神香小半个时辰后,方多病的呼吸渐渐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