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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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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昂霄站在东交民巷居所的窗前,看着院外卖花郎挑着满筐的海棠花走过,昨夜他与栗维岳校勘古籍至深夜,藏蓝色夹棉长衫的袖口还沾着几星墨渍。
“在看什么?”栗维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沏好的龙井茶香。他穿着月白色的绸缎长衫,更显温润。将一杯热茶递到闫昂霄手中时,指腹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手腕,两人都顿了顿,随即像往常般移开目光,只余茶水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稽查那边的事已经办妥了,曼丽姐托军政界的朋友打了招呼,以后不会再有人盯着你。”
闫昂霄捧着热茶,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心中安定了不少。他知道栗维岳为这事费了不少心力,不仅动用了上海的人脉,还特意去拜访了北平的商会会长。“这次多亏了你和曼丽姐。”他转头“今日天气正好,不如去逛一逛琉璃厂?我听闻有家书坊新到了一批宋刻本的残页。”
琉璃厂的街巷早已热闹起来,古玩店的伙计站在门口招揽生意,书坊的玻璃窗内整齐码放着线装古籍,笔墨铺前摆着刚制成的湖笔,狼毫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两人并肩走着,不时在书坊前驻足。在一家名为“翰墨轩”的书坊里,闫昂霄指着柜台上的残页,眼中闪着光亮:“你看这字迹,分明是南宋临安府刻本的风格,笔法圆润,墨色沉稳。”
栗维岳凑近细看,肩膀轻轻挨着闫昂霄的肩头:“确实难得,纸页是竹纸,边缘有虫蛀的痕迹,更显古朴。”他转头时,鼻尖险些碰到对方的鬓角,连忙稍稍退开,却还是闻到了闫昂霄发间淡淡的香。“老板,这残页我们要了。”他掏出银元放在柜台上,语气干脆。
走出书坊时,巷口传来冰糖葫芦的叫卖声。闫昂霄眼神亮了亮,拉了拉栗维岳的衣袖:“明薇最爱吃这个,甜中带酸,还能开胃,我现在也想吃。”栗维岳看着他难得流露的娇憨模样,心中一软,快步走上前买了两串,递给他时特意挑了山楂更饱满的一串:“小心酸掉牙。”
闫昂霄咬了一口,山楂的酸甜在口中散开,眉眼都舒展了起来。两人沿着琉璃厂的街巷慢慢走,阳光透过树梢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你在上海时,会不会想起北平的冰糖葫芦?”闫昂霄忽然问道,侧头看向栗维岳,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金粉。
“怎么不会?”栗维岳看着他嘴角沾着的糖碎,下意识地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上次在上海吃到的,总觉得少了点北平的味道。”指尖触碰的瞬间,栗维岳连忙收回手,假装整理袖口,耳尖却悄悄泛红。闫昂霄也低下头,咬着冰糖葫芦,心跳快了几分。
午后的阳光愈发温暖,两人去了陶然亭。湖边的柳树已抽出新芽,柔软的枝条垂到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他们坐在去年赏月的石凳上,闫昂霄将刚买的残页铺在膝上,细细讲解着南宋刻书的特点,栗维岳则侧耳倾听,不时点头附和。“你看这里的句读,与普通刻本不同,更符合当时文人的阅读习惯。”闫昂霄指着残页上的标点,语气认真。
栗维岳凑近去看,两人的头靠得极近,呼吸交织在一起。忽然一阵风吹过,将残页吹起,闫昂霄下意识地去抓,栗维岳也伸手帮忙,两人的手撞在一起,又同时去够飘落的残页,额头不小心碰到了一起。慌乱间,闫昂霄抬头,嘴唇轻轻擦过栗维岳的唇角,像触到了滚烫的炭火,两人瞬间分开,都红了脸颊。
“对、对不起。”闫昂霄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残页。栗维岳也有些慌乱,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没事,是风太大了。”他不敢看闫昂霄,目光投向湖面,心跳却如擂鼓。方才那短暂的触碰,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泛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沉默了许久,还是闫昂霄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试探:“上海的事,都处理好了吗?”他隐约察觉到栗维岳偶尔会对着上海的方向出神,眉宇间藏着心事,却不敢多问。栗维岳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勉强笑了笑:“都妥当了,有曼丽姐帮忙,父亲也放心。”他避开了联姻的话题,伸手拿起一块石子,扔进湖里,“我们去吃北平的涮羊肉吧,我记得你说过前门外的那家‘东来顺’味道最好。”
“东来顺”的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铜锅上架着鲜嫩的羊肉卷,芝麻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栗维岳不停给闫昂霄夹肉,看着他吃得满足的模样,心中的愁绪暂时散去。“上海的涮羊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还是北平的地道。”栗维岳喝了口二锅头,暖意从喉咙滑下。
“等你以后常待北平,我们就能常来吃了。”闫昂霄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锅里,语气带着期盼。栗维岳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却还是点了点头:“好。”他知道这个承诺或许难以兑现,父亲那边的联姻压力从未消失,这次能留在北平两个月,已是曼丽姐极力周旋的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像普通挚友般,走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去颐和园看长廊的彩绘,在十七孔桥边讨论古代建筑的精巧;去国子监逛碑林,对着《十三经》刻石细细研读;去天桥看杂耍,为说书人的精彩演绎拍手叫好。每次遇到闫昂霄感兴趣的古籍或笔墨,栗维岳都会默默买下,悄悄放在他的书桌上。
有一次在天桥的笔墨铺,闫昂霄看中了一块寿山石,质地温润,色泽纯净,却因价格不菲而犹豫。栗维岳看在眼里,趁闫昂霄看杂耍的间隙,悄悄将寿山石买了下来,晚上回到居所,递到他面前:“看你喜欢,就买了。这块石头质地不错,刻印章正好。”
闫昂霄握着寿山石,抬头看向栗维岳,语气认真道。“我给你刻一枚印章吧,就刻‘维岳藏书’四个字,以后你收藏古籍,正好能用。”。他知道栗维岳虽出身富商家庭,却从不铺张浪费,这份心意让他格外珍视。
接下来的几日,每到掌灯时分,居所的书房便成了最静谧的角落。一盏黄铜台灯斜斜立在桌案中央,暖黄的光晕恰好笼住闫昂霄手中的寿山石与刻刀,将他专注的侧影拓在身后的白墙上。他屏息凝神,刻刀在石面上轻轻游走,偶尔停下吹去石屑时,鼻尖会微微皱起。桌案一角的白瓷碟里盛着清水,是用来润刀的,水汽混着寿山石的清润,在灯光下凝成淡淡的雾霭。
栗维岳就坐在对面的桌前处理洋行事务,摊开的账本与单据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纸光。他手中的钢笔写写停停,目光却总不自觉地飘向对面——看闫昂霄因专注而抿起的唇角,看刻刀在他指间灵活转动,看灯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的细碎阴影。每当这时,他嘴角便会不自觉地上扬,连账本上繁杂的数字都变得顺眼起来。
安稳的日子总是短暂。这天清晨,栗维岳刚打开居所的门,就看到邮差站在门口,递给他一封加急电报。信封上是管家陈叔的字迹,他心中一沉,拆开一看,上面写着:“老爷连续三日咳血,催您速归,苏家长辈亦在等候商议联姻事宜。——陈”
栗维岳的手微微颤抖,电报掉在地上。闫昂霄听到声响,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苍白的脸色,连忙捡起电报,看完后心中一紧:“伯父病重,你快回去吧。”他虽心中不舍,却知道栗维岳不能不回去。
接下来的四天,电报一封接一封地寄来,每一封都带着父亲病重的消息和催他回去的急迫。栗维岳终究无法再拖延,买了回上海的火车票。离别前,两人坐在客厅里,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空气中的伤感。
“这枚印章刻好了。”闫昂霄将一方锦盒递到栗维岳面前,打开一看,寿山石印章上刻着“维岳藏书”四个字,字体是古朴的篆书,边角还刻着小小的腊梅图案。“腊梅是你最爱的花,刻在上面,也算有个念想。”
栗维岳接过锦盒,摩挲着印章上的字迹,眼眶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递到闫昂霄手中:“这是上海刚进口的怀表,瑞士产的,走时很准。表盘背面的‘昂霄雅鉴’,是我特意让工匠刻的。”怀表的表盘是银白色的,背面刻着精致的缠枝纹,中间是“昂霄雅鉴”四个字,字迹潇洒。
闫昂霄接过怀表,打开一看,指针正稳稳地走着,发出清脆的滴答声。他将怀表贴在胸口,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却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暖意。“到了上海,记得给我发封电报报平安。”他声音带着颤抖,不敢看栗维岳的眼睛。
栗维岳走上前,轻轻抱了抱闫昂霄,手臂环绕着他的肩膀,动作轻柔而克制。“照顾好自己,别再参与进步刊物的事,安全最重要。”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等父亲病愈,我一定会回来的。”
闫昂霄靠在他的肩上,点了点头,却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他能感受到栗维岳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佛手柑气息,这些都将成为他日后思念的慰藉。过了许久,栗维岳才松开他,转身拿起行李箱,快步走向门口。
“维岳!”闫昂霄忽然喊住他,从屋里拿出一件羊毛围巾,“北平的冬天冷,上海的冬天也湿寒,这条围巾你带着,保暖。”这是栗维岳去年留下的那条深灰色羊毛围巾,闫昂霄一直珍藏着。
栗维岳接过围巾,裹在脖子上。他回头看了闫昂霄一眼,想说的话太多,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说完,便转身快步走出了居所,再也没有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就会舍不得离开。
闫昂霄站在门口,看着栗维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口,手中紧紧攥着那块怀表。怀表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在诉说着无尽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