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1926年,北平。进步青年们秘密传阅着新刊印的刊物,街头巷尾不时能听到关于新文化的低声讨论,连燕园的柳梢头,都仿佛带着几分不甘沉寂的生机。闫昂霄裹紧藏蓝色夹棉长衫,脖子上的深灰色羊毛围巾是栗维岳去年留下的,边角已磨出细微的毛边,却依旧带着熟悉的气息。他刚从校外的秘密印刷点回来,怀里揣着刚装订好的《新潮文刊》,脚步放得极轻。
自从上月参与编撰《新潮文刊》以来,闫昂霄便察觉到了异样。宿舍楼下总有个穿灰布短褂的男人徘徊,帽檐压得极低,每次他进出,对方的目光都会像针一样扎过来;图书馆里,也常有陌生人翻看他借过的进步书籍,甚至有管理员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交友情况。胡教授私下提醒过他:“最近文化稽查管得严,你那些刊物尽量少碰,别引火烧身。”可他看着刊物上“民主”“科学”的字句,想到栗维岳信中“沪上青年皆盼革新”的描述,便无法停下手中的笔。
这日傍晚,闫昂霄刚走到宿舍楼下,就看到李同窗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拉着他躲到墙角:“昂霄,不好了!刚才有几个穿黑制服的人来宿舍查人,问起你参与编撰刊物的事,我说你出去了,他们就在楼下守着了!”李同窗的声音带着颤抖,指了指不远处——三个穿黑制服的稽查人员正靠在树干上,手中拿着一张画像,正是闫昂霄的模样。
闫昂霄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刊物。他知道,一旦被稽查人员抓到,不仅自己要遭殃,参与编撰的同窗和印刷点的工人都会受到牵连。“我先去图书馆躲躲,你帮我看看情况。”他低声对李同窗说,正准备转身,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熟悉又急切。
回头一看,竟是栗维岳。他穿着黑色羊毛大衣,拎着棕色行李箱,显然是刚下火车,脸上还带着旅途的疲惫,眼神却格外锐利。看到闫昂霄,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停在巷口的汽车旁:“快上车!我刚到北平就听说你被稽查盯上了,再晚就来不及了!”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紧紧握着闫昂霄的手腕,传递着沉稳的力量。
闫昂霄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栗维岳推上了汽车。车窗贴着深色的窗纸,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栗维岳跟着上车,对司机急声道:“去东交民巷的临时居所!”汽车引擎发动,缓缓驶出巷口,经过宿舍楼下时,闫昂霄透过窗缝看到稽查人员还在守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你怎么回来了?”闫昂霄看着栗维岳,他脸上满是风尘,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的。
“洋行有笔北平的药材订单出了问题,我特意过来处理。”栗维岳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厚外套,披在闫昂霄身上,“刚到火车站就碰到你父亲的学生,他说你被稽查盯上了,我就赶紧过来了。还好赶上了,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他伸手摸了摸闫昂霄的额头,带着几分自责,“都怪我没能早点回来,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
他的指尖带着旅途的凉意,触到闫昂霄额头时,对方下意识地缩了缩,却没有躲开。栗维岳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像以前他生病时那样:“别怕,有我在。我那临时居所是洋行租的,稽查人员不敢轻易去查。”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让闫昂霄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汽车行驶了一个小时,终于抵达东交民巷的临时居所。这是一座小洋楼,院子里种着几株腊梅,正是闫昂霄之前在信中提到的品种。走进屋内,暖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客厅里摆放着简单的家具,书桌上还放着闫昂霄寄来的古籍笔记,显然是栗维岳特意带来的。
“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栗维岳将行李箱放在墙角,转身去了厨房。闫昂霄坐在沙发上,看着熟悉的笔记,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没想到,栗维岳不仅特意赶来救他,还将他的笔记带在身边。这时,他才注意到栗维岳的大衣上沾着灰尘,显然是刚下火车,顾不上整理休息,直接赶去救自己。
栗维岳端着热水过来,递给闫昂霄:“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刚才在外面冻坏了吧?”他坐在闫昂霄身边,仔细打量着他,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和紧绷的嘴角,心中满是心疼,“最近是不是没睡好?看你脸色这么差。”他伸手想摸闫昂霄的脸颊,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最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在这里很安全,没人能找到你。”
闫昂霄喝着热水,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透了受到惊吓的心脏。他看着栗维岳,眼眶有些发红:“我没事,就是担心连累你。要是稽查人员查到你帮我,你的洋行也会受影响。”
“我们是知己,分什么连累不连累。”栗维岳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严肃,“我在上海时就跟曼丽姐说过,进步思想是大势所趋,稽查人员的打压只是暂时的。你做的是对的,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曼丽姐给我的,她认识军政界的人,说可以帮你疏通关系,让稽查人员不再盯着你。”
闫昂霄接过信,信纸上是栗曼丽潇洒的字迹,写着稽查人员的负责人姓名和疏通方法,还提到“已托人告知印刷点转移,勿忧”。他没想到远在上海的栗曼丽也会帮自己。“谢谢你,也谢谢曼丽姐。”他抬头看向栗维岳,正好对上对方的目光,那目光中满是关切与担忧,让他下意识地靠近了些。
夜色渐深,外面传来零星的枪声,显然是稽查人员在搜捕其他进步青年。屋内的气氛紧张又凝重,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栗维岳起身去关窗户,回来时看到闫昂霄蜷缩在沙发上,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是受了惊吓。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将他揽进怀里:“别怕,枪声离得远,伤不到我们。”
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栗维岳的手臂环绕着闫昂霄的肩膀,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传递着温暖的体温。闫昂霄僵了僵,随即放松下来,主动靠在他的肩上,将脸埋在他的大衣里。大衣上带着淡淡的煤烟味和佛手柑气息,是属于栗维岳的味道,让他感到无比安心。“有你在,我不怕。”他低声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栗维岳的身体猛地一僵,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能感受到闫昂霄的发丝蹭过自己的脖颈,带来轻微的痒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那是常年校勘古籍留下的味道。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清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脸颊泛着苍白,却依旧带着倔强的神情。心中的情意再也无法抑制,却又不敢轻易表露,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小鹿般:“我会一直陪着你,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
过了许久,闫昂霄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从栗维岳怀里抬起头,看到对方眼底的深情,脸颊微微泛红,连忙移开目光,看向书桌上的笔记:“你把我的笔记带来了?”
“嗯,每次处理洋行事务累了,就看看你的笔记,能静下心来。”栗维岳松开手臂,却依旧保持着靠近的姿势,“你在笔记里提到的《蚕桑辑要》,我在上海找到了孤本,这次带来了,给你参考。”他起身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线装书,递给闫昂霄。书页泛黄,却保存得十分完好,上面还有栗维岳写的批注。
闫昂霄接过书,仔细翻看着,看到批注中“此法可用于改良丝绸”的字样,忍不住笑了:“你倒是时刻不忘洋行事务。”
“也是受你的启发。”栗维岳坐在他身边,指着其中一页,“你说‘古籍中的智慧可用于现世’,我觉得很有道理。就像你参与编撰刊物,也是想从新文化中寻找救国之道,对不对?”他的目光温柔而理解,没有丝毫的指责,让闫昂霄心中的顾虑彻底消散。
两人就着灯光,一边翻看古籍,一边低声交谈。闫昂霄讲述编撰刊物时的趣事,说有同窗将“德先生”“赛先生”编成歌谣传唱;栗维岳则分享沪上进步青年的活动,说他们组织读书会,秘密传播马克思主义著作。聊到深夜,闫昂霄打了个哈欠,眼神渐渐变得疲惫。
“你先去卧室休息,我在客厅守着。”栗维岳起身,拿起自己的大衣搭在臂上,“有什么动静我会叫醒你。”
“一起睡吧,客厅太冷了。”闫昂霄轻声说,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暧昧,脸颊瞬间红了。他连忙补充道,“卧室里有两张床,足够睡的。”
栗维岳的心中泛起一阵暖意,点了点头:“好。”卧室里果然有两张单人床,铺着干净的床单,枕头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两人洗漱完毕,分别躺在两张床上,却都没有睡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条无形的线,将两人连接在一起。
“维岳,”闫昂霄率先开口,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声音打破了寂静,“你这次回来,会待多久?”
“洋行的订单处理完就走。”栗维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旅途与连日奔波的疲惫,听不出多余情绪。闫昂霄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冷水的石子,瞬间泛起酸涩的涟漪。他转头看向栗维岳的方向,月光下只能辨出对方模糊的轮廓,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想起车站离别时对方转身的背影,想起书信往来里“待我归”的承诺,想起方才被他揽在怀里时的踏实暖意,心中刚因重逢燃起的光亮骤然黯淡,连带着那份愈发清晰的爱意,都染上了几分委屈与怅然。可话到嘴边,他终究只轻轻说了句:“好,那……处理事务时也别太急,注意休息。”
话音刚落,对面的床板轻轻响了一声,似是栗维岳坐起了身。闫昂霄正怔忡间,就见一道影子笼罩过来,栗维岳拿着台灯走到他床边,暖黄的光映亮了他眼底的歉意:“吓到你了?我话没说完。订单处理完是要先回上海交差,但曼丽姐已经帮我跟父亲争取过了,回上海交完差,就在北平这边要设分号,我来负责打理,以后……就长待了。”
闫昂霄猛地抬头,撞进栗维岳含笑的眼眸,方才沉下去的心瞬间被暖意托了起来,连呼吸都轻快了几分。他看着对方眼中清晰的自己,脸颊微微发烫,连忙移开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对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敢悄悄转头,见栗维岳已躺回床上,月光勾勒着他的侧脸线条,温和又踏实。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方才的怅然早已消散,只剩下满溢的欢喜,连带着梦境都变得安稳。
天快亮时,闫昂霄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栗维岳坐在自己的床边,正用湿毛巾给自己擦手。“你怎么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看你手心全是汗,想必是做噩梦了。”栗维岳将毛巾放在盆里,坐在床边。闫昂霄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栗维岳的手。两人的手掌紧紧相握,温热的体温交织在一起,传递着无需言说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