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未到谷雨时节,抚州的雨淅淅沥沥已下了十余天。
瓶儿抬头看了看,四面宅院好似一口井又好似等着落棺的墓。
“呸”,瓶儿心里唾了自己一口。
没来由的不安从晨起就隐隐在心里生了根。伸手摸出块核桃酥,这是晨起送水到玉玉小姐房里,翠姐姐偷偷塞她兜里的,院里的这些糕点并着蔬菜果子都是那边管事从坊里采买再送到这边,就说这块核桃酥,应是面里掺了红糖,还夹了枣丝,不是坊里大铺子可出不来这么精致的吃食。
听翠姐姐说,“那边夫人是落了话的,玉玉小姐虽养在外头,也是老爷的人,吃穿也不能短了,都挑着好的送过去。”
瓶儿当时嘴里塞了两个核桃酥,小脸鼓成包子,含混着跟翠姐姐说“那边夫人可真是顶顶好的人啊”。
翠姐姐伸手拍了下瓶儿的头,眼角眉梢透着股嘲弄,“你这个妮子,以后嘴里嚼着东西不许说话,咽下去了再开口。让主子们看到你这不懂规矩的样儿,还不得把立马撵你出去。那些字眼子可不骂着玉玉小姐就是个外室,吃穿用度都得由那边夫人手指缝里漏出来么”。
瓶儿心里嚼了嚼,得出了点劲儿来,努了努嘴,当时就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话了。
小丫头想到这,心里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雨打到房顶上,哗啦啦顺着屋檐滚下来,好似一幕水帘子。
忽地院门外有了嘈杂,听着是沈护院的声音拔的又尖又高喊了一句,“你们——”院门砰砰两声便被人从外头踹开来,七八个身着乌衣,家丁模样的人先行进了院,左右分立在门廊处。
随后,一个约莫五十的妈妈撑着伞,护着一位夫人缓步进来。
瓶儿悄没生息挪到杂物房门后,偷偷向那瞧。
那夫人粉白的圆脸微有些下挂,约莫四旬,偏着了素装,三白处薄薄敷了粉,眉眼本就挑着长,画眉时应又上移存许,更是显得凌厉,嘴角偏又挽着笑,头发乌黑斜拢一根覆莲纹素白玉簪,松松挽着拜月髻,着紫皂襦袄,里面素色衣袍,袍底绣着一圈儿紫色牡丹开着正艳,难得是腰间坠了同色紫玉吊坠,雕的是吉祥如意云纹,显是极为富贵的。
现时道风盛行,抚州大户人家夫人小姐们都爱做姑子打扮,瓶儿心里一动,莫不是那边夫人来了,早前那不安直窜头顶。不由又往后缩了几分。
那妈妈提了气高声怒骂“玉玉你个贱妇滚出来,奸夫给你带来了,今儿就让你们这奸夫□□没脸做个现眼子给这所有人瞧”。
雨滴仿佛被劈的稀碎,漫天漫地跟嚎啕大哭似的。
这不就是话本子里大妇抓小娼的戏,今儿个这院子里上下都落不得好了。
那妈妈复又骂了一句,主屋的门刷的推开,露出一张尖尖的脸儿,玉玉应是从榻上刚起,脂粉未施,胡乱抓了件披风裹着。翠姐姐在家丁破门时便抢着出来,白了一张俏脸,却也不敢上前迎人,这时见着玉玉出来,立马进到跟前扶住玉玉。
玉玉一脸讥讽,噙着嘲弄,刚启了唇,还未发出声。那夫人瞥了眼为首的家丁,抬了抬眼再朝着玉玉看了看,伸手指向她。
那家丁身形利落,只一个箭步往前冲到玉玉跟前,先一脚踢倒了翠姐姐,另一手拧住玉玉的皓腕,往身后向上一折,一脚飞踢在腿窝处。
玉玉只张嘴惊呼嚎了一句“啊——”便已然咚的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本就是随意一挽的发霎时散了满脸,粘着刚痛出的泪花,巴掌大的脸上五官瞧去模糊成了一片。
妈妈脸上浮着一抹得意,扬声道“院子里所有人立刻到厅里来 ,我只数五下,未到者一律十个板子。五、四、三。。”话音未落,厅廊里噗噗跪倒了一片。瓶儿听着那妈妈开口,还未开始数数,便已跳起来往厅里跑去。看见玉玉小姐被强按在地上,陷入天地雨幕泥水里,瓶儿心里哐当一声,好像那膝盖磕在了自个心上。
府里嫂子们都说这玉玉小姐入府前是伶人馆头牌,抚州大大小小的伶人馆数十家之多,三年选一次首舞,笼伶人馆之首,玉玉靠她柔弱无骨偏能舞出刚毅,独特剑舞傲然众人,居首席数年,风头无两。这些年里州府谁家宴会能得玉玉一支舞,主人家亦有荣光。如今虽做了大人外室,也偶尔被大人携带赴州府宴会献舞。
可今儿这一遭,怕是将来再不能舞了。
瓶儿跪在厅里,心砰砰的要往外跳出身体一般,背上激出密密麻麻一层汗来。众人禁如寒蝉,只有玉玉哭泣呼痛,她刚自那家丁按住脖颈的掌下挣扎着探出脸骂出一句“毒妇,你。。”家丁便塞了她一嘴的布,并着将她身子整个按扑在地面上,她整个人几乎贴在地上,只两条腿兀自挣扎了几下,家丁见状狠命踢了数十下,两条腿软绵绵的搭在地上,未曾再有动静。
整个宅院只闻雨声。
妈妈侧身,那夫人缓缓前行几步,站在厅里近主屋的廊下,隔着数十丈看着玉玉,笑着拍了拍掌,继而敛了笑,说道“你一个卑贱外室,不知廉耻,勾搭奸夫。而这么个破落事,作为主母,我还不得不来处置,这个天,按理是在府里喝茶听落雨,你这个贱人竟搅了我一日清净。”她微微侧首,“罢了,言妈妈,你说罢”。
原来这位妈妈姓言,她躬身向夫人行了一福,转过来极大声的喝道,“许家的把那奸夫给拖上来”。
一个家丁应声走到大门外,与另一人拖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穿过众人再重重扔到玉玉面前。言妈妈伸手拽起玉玉头发迫使脸对着地上的人,另一手巴掌高抬狠狠扇在玉玉脸上,呵道,“睁开你这贱人的眼看清楚了,与你在此院中私会的奸夫已被捉拿,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这奸夫借着从府里送货,跟你暗合,你两打的好算盘啊。大人将你赎身置办宅院将你安置,夫人不仅不计较还大度允了待你有了子嗣便接回府里抬了姨娘”。
说到此,妈妈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接着一记扇着,嘴里继续叫骂。
翠姐忽的哭喊起来,猛地朝着夫人爬去,嘴里一叠声喊着冤枉,“夫人”。
她用力磕了头,又急又快语声凄厉,“玉玉小姐从未行此不轨之事,这管家每次送了东西来都是我点了就直接存那边库房,他连这厅都未曾进的来一步,又如何与玉玉夫人行苟且之事,夫人明鉴啊,夫人明鉴啊”,说到这,又是重重一磕,伏在地上,嘴里只泱泱哭着求夫人明查。
玉玉听着,呜呜的拱起腰要强行起身,又被一下按回地上趴着,她提着劲儿强扭着身子,旁边家丁狠狠一脚踹在她腰上,她闷哼了一声贴在地面,再未出一点声响,地上那人嘴里塞着布,脸上血污一片,应是来之前被用过了棍棒,他无力挣扎只使劲发出含糊的音,周边渗出的血水裹着地上泥水已流到了厅里,过不了多久,这跪着的一众人便是也要沾染上了。
夫人动也未动,抬眼看了一眼言妈妈,言妈妈会意立即上前将翠姐拉到一边,顺势踢了她一脚,“你这个贱婢,夫人当初派你来伺候,你竟知情不报,还帮着这贱妇隐瞒丑事,颠倒是非了起来。。把这种烂了心眼的贱婢拖出去,按规矩给上五十个板子”。
旋即两个家丁熟练的捏住翠姐的下颚,掏出绢布粗鲁一塞,反剪着翠姐的手直接往外拖,翠姐眼神害怕极了,双脚在地面乱蹬,另一个人挨了两脚,登时冒火,一拳砸在翠姐心窝,两个人架着她就要往外走。
夫人看了看厅里的人,说道”板子就在这里打,都看着,凡是有吃里扒外,就好好欣赏背主的下场”。
家丁抬了长条凳往众人跟前使劲墩到地上,两个人将翠姐按在上头,许是刚才那一记重拳伤着了,翠姐嘴里只是哭求夫人饶命,身子却是无力动一下了。另有家丁提着法棍上前,扑通扑通击打声响起,不过连着几下,翠姐嘴里就喷出一团血,下身已失禁,泅在地上,一股子味道弥漫开来。
跪着的人里有胆小的几个丫鬟已经哭了起来,头也不敢抬,也不敢大声哭,只是伏在地上,哭着自言自语般叫着饶命。
言妈妈拿手捏着鼻子,上前探了探翠姐鼻息,对着夫人摇摇头,说道“夫人,这贱婢不经打,区区几板子就过去了”。
夫人眼不抬一下,漫不经心的说道,“拖出去葬了,给她家人五两银子抚恤,好歹也是卖了身进府里做过几年丫鬟”。
瓶儿浑身一凉,这卖身三两银子,拢共八两银子就买了翠姐姐一条命,早上她明明还笑着给了自己一个核桃酥,她笑起来脸颊上还有小酒窝,甜丝丝的。而这会她的血已经流到了身边。明明是四月的天气,怎么冷的让人骨头都发颤。夫人又会如何处置我们剩下的人啊,会不会将我们都如翠姐姐一般乱棒敲死扔到乱葬岗里野狗啃食。不不不,翠姐姐是大丫鬟才能是五两的命钱,我这种小丫头说不定只得一两。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玉玉夫人跟地上那管事被拖到一起,捆成一处。
言妈妈冷笑着“你们二人奸夫□□,捆在一起沉塘,还算是成全你们二人了。拖下去拖下去”。
玉玉小姐跟那男人都是各自弯曲着身体扭成一团,嘴里呜咽着,被家丁连滚带拉往外拖,瓶儿看清玉玉小姐眼里一片血红之色,眼珠子瞪得快要出来眼眶,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夫人,那股子铺天盖地的恨,是用命做了利刃用命淬毒的诅咒。
而那男人的脸在拖过瓶儿身边时,瓶儿才看清,的确是往日来送东西的管事,姓什么她不知,但印象里,这个管事每次都是进了院就立在门前,不往过走一步,待翠姐姐清点完便拱手一让离去。
瓶儿脑子一白,雨声突然在脑子里哗啦啦的蹦出声音。
怪不得玉玉小姐跟这人嘴里都塞了布,夫人根本不需要他们张嘴。
心里冻的如冰一般冷冽,身上却是一股一股的冒汗,瓶儿真想倒地不起,就此昏过去,可是脑子里千头百绪嗡嗡作响,亦不知命运如何,恐惧啃噬着内心,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
夫人声音响起,“言妈妈,这些剩下的奴仆都撵出去,低价卖给人牙子去,留着也是糟心”。
言妈妈顿了一下才轻声回道,“夫人,老奴有一言,这些子奴婢,当初府里买下也是花了时间教了规矩,且今日之后,必定是以府里规矩为首,定再不敢做逾越的事。夫人不若给老奴点时间,在里面挑几个好的,带回去做点粗活,剩下的都放庄子上去,再有那不老实的贱卖给人牙子也不迟”。
夫人抬手顺了耳际边的落发,轻笑着说道“既然是言妈妈求了情,那就辛苦言妈妈了”。言妈妈立刻弯腰福身,还没开口说话。瓶儿突然脑子里一个激灵,黑暗中一道细缝陡然亮了一丝光。她朝着夫人连连磕头,她张嘴要谢谢夫人,嗓子干哑的声音发出来却只是零星的啊啊之语。厅里其余众人仿佛突然活过来一般,一起朝着夫人砰砰磕起头来,均是带着哭腔与压抑的呜咽叩谢夫人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