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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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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翊晨踏出厅门,昏黄的天幕下,一股清冷的风迎面袭来,夹杂着冷梅特有的幽香。
他下意识地抬眸望去,眼前是一片璀璨灯海。数百盏彩灯如星辰般点缀在虬枝盘错的梅枝之间。那灯笼都做得只有拳头大小,却形态各异——六角宫灯描着喜鹊登梅,圆形纱灯绘着折枝红梅,更有精巧的梅花灯盏,薄如蝉翼的绢面上,连花蕊都勾勒得纤毫毕现。暖黄的烛光透过薄纱,晕染出柔和朦胧的光晕,不仅照亮了灯壁上的画作,还将梅枝的疏影投射在地上,斑驳摇曳,如梦似幻。更有不少灯笼之下,垂悬着细长的彩纸流苏,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崔翊晨信手拈起一张飘至眼前的彩条,定睛一看,原来上面书写的正是供人猜玩的灯谜。
恰在此时,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传来,一听便知那是王心楠与海棠的欢语。崔翊晨拨开梅枝,循声而去,却在转角梅树下瞥见陶家小姐正与傅翔低声交谈。陶老夫人拄着鸠杖立在一旁,神情肃穆,眉头微蹙,眼神凝重地望向远方,全然不似在欣赏这满园灯色。另一边,宴饮方酣的余四两,满面红光,执着酒杯便踱步出来赏灯,其富态的妻子在他身边扯着嗓门不知高谈阔论些什么。更远处,傅落生揽着他小妻子纤细的腰肢在梅林间缓缓踱步,周遭人声嘈杂,那小妻子似乎声线极轻,傅落生不得不频频俯下头,由那小妻子踮起脚尖,樱唇他耳畔,说着悄悄话——那张布满风霜的脸贴在少女粉嫩的耳畔,虽已知是夫妻,崔翊晨仍觉刺目,不由加快脚步。
夜风骤起,卷落梅瓣无数。崔翊晨不由攥紧了手中的雪狐斗篷,朝王心楠所在处走去。只见少女拢着个鎏金手炉,正与海棠头碰头地研究一张彩笺。灯笼的光晕温柔地洒在王心楠雪白娇嫩的脸庞上,少女穿的正是他之前买的鹅黄绸袄,身旁环绕着满枝的粉白梅花。她一脸专注,全然没意识到青年正向她走来。
"穿上。"崔翊晨不由分说将斗篷塞进王心楠怀里,顺手抽走那张彩笺,他目光扫过纸条上的谜面,嘴角噙着一丝戏谑:“怎么,你们还会猜谜?"
海棠被他的突然出现和问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嗫嚅道:“嗯……回公子的话,胡乱猜着玩呢。有些简单的……能蒙出来,有些深奥的……就实在猜不出了。这张……这张就……”她看着被崔翊晨拿走的纸条,一时语塞。
崔翊晨略略瞥了一眼谜面,那纸笺上写着:双木笼轻霭,西窗日已曛。枕边云片散,花影落纷纷。他蹙眉微微思忖,马上挑眉道,"谜底不是'梦'么?"说着转过头,得意地看着王心楠,"真笨,这般简单也猜不出?"
“梦?”少女撅起粉嫩的小嘴,带着点不服气的娇憨,追问道:“是庄周梦蝶的那个‘梦’?”
海棠见状,机灵地接过彩条,仔细看了看谜面,又看看自家小姐,抿嘴笑道:"崔公子猜得准,谜底确是‘梦’字。不过若是小姐来猜,定不是庄公的梦……"她促狭地眨眨眼,"该是少女怀春的梦才对。"
"你这死丫头,胡说什么呢!"王心楠霎时从耳根红到脖颈,扬起小手就要打人。海棠早有准备,一个闪身躲到梅树后。两个姑娘绕着花树追逐,惊起栖雀两三只。梅瓣纷落如雨,沾了少女满身。
崔翊晨悠然负手而立,倚着一株老梅,目光如温煦的暖流,追随那两个在流光灯影与暗香梅枝间翩跹追逐的少女。王心楠的斗篷早已滑落肩头,鹅黄色的裙裾扫过满地落梅,宛如彩蝶穿花。她们闹够了,又凑到灯下猜谜,崔翊晨也不自觉地跟了过去,指尖点着谜文和少女们探讨,每猜到谜底,王心楠便发出崇拜的轻呼声,让崔翊晨感到,虽未到元宵正日,今夜却比往年任何一次灯会都要快活。
"翊晨!"谢品言的声音突然从梅林那头传来,"我就知道你乐不思蜀了!"
崔翊晨回头,见好友不知从哪个梅枝上摘了盏小六角宫灯,身边是搀着他的阿福。他摇摇晃晃走来,衣襟上还沾着酒渍,崔翊晨便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厅里喝得正欢?"
"别提了。"谢品言摆摆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人都走光了,偌大的厅堂,就剩我,涂博闻,那个古董商人张重德,还有阿福和商阿木两个仆人。涂博闻在那边慢条斯理剥虾吃。而那个张重德,"他做了个嫌恶的表情,“他喝得面红耳赤,舌根发硬,端着酒杯非要拉着我讲他以前经手的几件‘传世之宝’的掌故!老男人那酒气,啧啧,你懂的,臭臭的……”他皱了皱鼻子,做了个扇风的手势,“熏得人脑仁疼!我自然是脚底抹油,出来寻你们这些有趣的人儿呗。”说着转向王心楠,灯影映着他微红的面颊,"看来王小姐玩得挺尽兴?这趟倒是没白来。不过……"
话音未落,一阵朔风突然穿林而过,吹得满树灯笼簌簌摇晃,光影乱舞。谢品言被这冷风激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酒醒了几分。他蓦地抬起头,凝神望向那铅灰色的、低垂厚重的天幕,两道浓眉紧紧蹙起,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敛去,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翊晨,你还打算去城里找客栈么?我看这天色不妙。"
"什么意思?"崔翊晨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
谢品言指向天际,声音沉了几分:"你看这云层,浓密、低垂、浑然一体弥漫天际,正是古称‘同云’之象。《诗经》有云,‘上天同云,雨雪雰雰’。以现在气温之寒冷,怕是要下大雪。"他眯眼又看了回灰蒙蒙的天空,"虽是正月十四,今夜怕是见不着月亮了。如今天色尚早未全暗,要么即刻启程回城,要么……"他回头看了眼远处的琼英馆,"问问主家可有空余客房。"
此言一出,方才林间的欢声笑语仿佛瞬间被寒风冻结。王心楠与海棠对视一眼,眸中俱是难掩的失落与不甘。王心楠更是微微噘起了粉润的樱唇,小手无意识地绞着灯谜彩笺——任谁都看得出她舍不得走。
崔翊晨看着王心楠恋恋不舍的样子,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岛上宾客这么多,他和王心楠并非真夫妻,身份不同,肯定得避嫌分开住。之前商阿木船上只字未提让他们岛内留宿,足见客房应是捉襟见肘。要是现在拖拖拉拉不走,等会儿风雪真下大了,天色黑透,道路被冰封变滑,再想离岛赶路,那可就麻烦大了。崔翊晨心里掂量了又掂量,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深深吸了口带着寒梅冷香和湿气的夜风,转向王心楠:“王小姐,我看……”
话音未落,突然梅林中的琉璃灯盏一盏接一盏熄灭,犹如被无形之手掐灭的萤火。先是边缘的几盏灯闪烁几下,继而整片梅林的灯火如潮水般退去。王心楠正踮脚去够枝头一盏心型彩灯,忽觉眼前一暗,那绘着福童报喜的喜庆灯面瞬间失了光彩。她后退一步,惊呼一声,绣鞋踩断枯枝的脆响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格外刺耳。那些在光影中曾显得旖旎多姿、如梦似幻的梅枝花影,瞬间褪去了华彩,还原成昏沉暮色下大片大片沉默而模糊的暗影,如同一丛丛形态怪异、盘踞在昏暗中的植物,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阴森与冷寂。
霎时间,梅林中女眷们惊惧的低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怎么回事,呀,我的珠钗被树枝挂住了,咦,珠钗呢?祖母。”陶小姐在昏暗光线下,蹲下身子找珠钗。
“真扫兴。”余四两太太大声吐槽着。
“傅郎,我怕。”傅落生的小妻子,见状依偎到了她的中年丈夫怀里。
方才还弥漫着笑语喧哗、灯影梅香的林间,此刻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寒意所笼罩,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与片刻前的欢快景象判若云泥。
崔翊晨迅速回头望向不远处的梅英馆——好在主厅方向依旧灯火通明,温暖的橘黄色光芒透过窗棂,宛如暗夜中的灯塔。“情况有些不对!”他提高声音对众人道,“诸位,灯笼熄灭,恐有不便,大家暂且都先回厅里去吧!”
众人纷纷响应,不再流连,跟随着崔翊晨和谢品言的脚步,一同朝着梅英馆快步走去。
梅英馆内灯火通明,却只剩三人。张重德瘫在席间,面前杯盘狼藉,手中的越窑酒杯倾斜着,胡须和前襟淌着琥珀酒液。涂博闻正蹙眉在劝他:“张老板,再喝下去伤身伤神,莫要再饮了。”说着,端起茶壶倒了杯茶,道,“来,喝口热茶解解酒,再用些清淡小菜压一压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