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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冤家路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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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熹微,济世堂门前。
叶南鸢立在车前,目光扫向正与老大夫低声交谈的花婉。老大夫正对她殷切嘱咐着什么,花婉只是含笑点头,末了郑重一揖。
“走了。”花婉牵过阿苓,走向候在一旁的马车。
叶南鸢闷头跟上,钻进车厢便缩进角落,眼神时不时飘向车座椅下的暗格。
那里面可是她的宝贝。
车轮滚滚,碾碎晨露,驶出云泽城。
三人一路马不停蹄,行了三日,竟都再未遇着个像样的城镇。干粮粗粝,就着冷水下咽,连阿苓都蔫蔫得没了精神,更别提素来挑剔的叶南鸢。她脸上几乎能刮下层霜来。
第四日晌午,道旁终于现出一片屋舍轮廓,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车未停稳,叶南鸢已一把掀开车帘,眼神如饿狼般锁定了镇口那杆飘着“酒”字的幡旗。
“下车吃饭!”她急不可耐,抱着宝贝匣子率先跳下马车。花婉摇头失笑,牵了阿苓跟上。
大堂里人声嘈杂,蒸腾的热气裹着酒肉浓香扑面而来。
叶南鸢难得没挑剔那油腻的条凳,寻了个角落坐下,将匣子往桌边一放,扬声便点:“烧鸡、酱肉、卤牛肉......”
小二连声应着去了。
凉茶端上,叶南鸢灌了一大口,长长舒了口气。阿苓眼巴巴盯着后厨方向,花婉则慢条斯理地斟茶,纤白指尖捏着茶杯,缓缓饮着。
菜刚上齐,叶南鸢的筷子已戳向油亮的鸡腿。可还未入口,只听客栈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争执声,清晰刺耳:
“师妹!莫再拖延了!师尊限我两个月内带你回去,眼下只剩不到十五日了!”一个女声焦灼不耐。
“啃了几天干粮,嘴里都淡出鸟了!就吃这一顿,吃完立马上路,我保证!”另一个声音又倔又急。
又是白千凝。
“你......唉!”那师姐显然被缠得无法。
叶南鸢夹着的鸡腿“啪”地掉回盘中。她脸色瞬间阴沉,眼底腾地燃起两簇怒火。
花婉却神色如常,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白千凝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嘴里嚷道:“小二!快!有什么现成的肉菜赶紧上!饿......”
话音戛然而止。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面朝大门的花婉。
“是......是你?!”白千凝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那个......对不住!实在对不住!那日......我真不是有意的!”
她师姐紧随其后,一看这情形,又见转过身来的叶南鸢,那快要杀人的眼神,心下立刻明白了八九分,顿时也尴尬万分。
她一把拽过白千凝,连连躬身:“实在抱歉!我师妹莽撞,那日误伤了姑娘,我们......我们......”
花婉轻轻抬手,止住了她们语无伦次的道歉。她唇角弯起一个温和弧度,开口道:“无妨,都过去了。”
“两位姑娘赶路辛苦,若不嫌弃,”她指了指桌上刚上齐、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便一起用些吧?我们三人也吃不了这许多。”
叶南鸢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花婉:你疯了?!招惹她们来做什么?!
花婉却恍若未见,只平静地回望师姐妹二人。
白千凝看着桌上那油光锃亮的烧鸡,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脸上歉意与馋意交织,挣扎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她师姐想立刻拉她走人,奈何白千凝脚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师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只是我们实在赶时间,就不麻烦......”
“吃完立刻走!我保证!”白千凝打断她,眼神恳切地看着自家师姐。
花婉适时道:“不麻烦,不过是添两副碗筷的事。”
话说到这份上了,师姐看着师妹那可怜又恳切的眼神,只得叹口气:“那......那就叨扰了。师妹,快谢谢人家!”
白千凝喜笑颜开,立刻道谢,拉着师姐就在叶南鸢隔壁——也是唯一空着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叶南鸢此时白眼都要翻上天了,看也不看那对“不速之客”,只埋头吃着,却觉得嘴里那油亮的烧鸡越发寡淡无味,如同嚼蜡。
白千凝屁股刚挨着凳子,目光已扫过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咦?怎的没有酒?”
她师姐脸色骤变,在桌下狠狠掐了她一把。
叶南鸢捏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抬眼狠狠飞了她两个眼刀。
白千凝被这两人一掐,一瞪,顿时蔫了几分,缩了缩脖子,讪讪道:“呃......没、没事,就随口一问......”
花婉却像是没察觉席间的暗涌,脸上温煦依旧,对一旁的小二道:“劳驾,添一壶好酒来。”
“不不不!不必了!”师姐慌忙摆手,急得几乎要站起来,“赶路要紧,实在不宜饮酒!不用了!”
“无妨。”花婉抬手,声音平和,“是我疏忽了。我素来体弱,这位又受着伤,不宜沾酒,故而此前未曾备酒。倒是怠慢了二位,抱歉。”
又对小二微微颔首:“一壶便是,有劳了。”
酒很快上来。白千凝得了酒,眼睛一亮,那点尴尬立刻抛到九霄云外,道了声谢便迫不及待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碗,随即就着饭菜,吃得津津有味。
她师姐坐立不安,只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菜,眼神在花婉、叶南鸢和自己那狼吞虎咽的师妹之间游移,食不知味。
花婉依旧不紧不慢,只拣着清淡的菜蔬小口吃着,姿态从容。阿苓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了一圈,转而又被满桌的美味勾了去。
唯有叶南鸢,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低气压,她埋头苦吃,筷子泄愤似的把碗底戳得笃笃作响,每一口都吃得恨之入骨,仿佛嚼的是仇人的骨头。
席间气氛一度十分诡异。
好不容易熬到碗盘见底,师姐立刻跳起来:“多谢姑娘盛情款待!这顿务必由我们来付!权当......略表歉意!”
她说罢,一把拉起还在舔碗沿的白千凝,几乎是拖拽着冲去了柜台结账。
她们一走,叶南鸢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质问花婉:“你招惹她们做什么?还那么客气!”
花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不是吗?”
“你就那么缺朋友?!”叶南鸢语气里憋着火。
“叶姑娘这是在......吃醋?”花婉眉梢微挑。
“我没有!”叶南鸢顿时像只炸了毛的猫,猛地抄起木匣,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路过门边时,忽然发觉角落桌边有个人在偷看她,她几乎是想也没想,脱口斥道:“看什么看!”
与此同时,白千凝刚付完账,又被师姐拽着过来告辞:“多谢姑娘,我们还要赶路,便先告辞了。”
花婉放下茶杯,站起身:“二位姑娘客气了。还未请教名讳?”
二人脚步一顿,虽急着走,但对方问起,也不好不答,只得快速抱拳:“昆仑剑派弟子,卢灵萱。”
又拉了拉身边人:“这位是我师妹,白千凝。”
“原来是昆仑高徒。”花婉回以一礼,也简单介绍道,“在下花婉,这是阿苓。那位红衣的姑娘,叫叶南鸢。”
“方才听卢姑娘所言,二位此行是回师门?”
“正是。”卢灵萱点头,语速加快,“师尊急召,归期迫近。”
花婉似是一惊:“那倒真是有缘。我们一行,也正是往昆仑去的。”
白千凝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她立刻扭头看向师姐,语气带着点央求和兴奋:“师姐!同路人啊!人家还有马车!”
花婉顺着她的话,道:“若是二位不嫌,我们的马车还算宽敞,此去路途遥远,不如同行?也能省些脚力。”
“不了不了!”卢灵萱赶忙拒绝,“师命紧急,我们需全力施展轻功赶路,就不......”
但话未说完,就被白千凝喋喋不休地打断:
“哎哟师姐!都使轻功跑了几天几夜了,骨头都要散架了!再说了,人家花姐姐都这么盛情相邀了......我们就搭一小段,就一小段!到了下个大点的城镇我们就下来自己赶,好不好嘛师姐?我求你了!我这次真不会半路逃跑了,也不会到处贪玩了,真的!......”
她边说边拽着卢灵萱往门外马车的方向挪。
卢灵萱被她生拉硬拽,挣扎不过,又觉在外拉扯实在难看,只得半推半就被白千凝推搡着到了车前。
她看着师妹那副“终于不用跑了”的欢脱样子,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花婉歉意又尴尬地一揖:“如此......便只好叨扰姑娘了。到了下个城镇,我们立刻便走。”
白千凝得了准许,欢呼一声,手脚麻利地爬上了马车。她一眼瞥见缩在最里面角落的叶南鸢,正想寻个位置坐下,却听见一声带点惊讶的怒吼:
“你上来做什么?!”
“我......”白千凝被吼得一愣,有些委屈却又理直气壮地回道,“花姐姐邀请我们上来的啊。”
“你叫她什么?”叶南鸢只觉一股怒火“腾”地一下直冲天灵盖,“‘花姐姐’也是你叫的?给我滚下去!”
白千凝一时无言,求助似的看向正牵着阿苓弯腰进来的花婉。
花婉刚踏进车厢,正好迎上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她对白千凝,以及身后几人道:“抱歉,麻烦各位去车下稍等我一会儿。”
而后走去叶南鸢身旁,紧挨着她坐下。
叶南鸢往里缩了缩,戒备地瞪着她:“你也走开!”
花婉恍若未闻,反而更凑近了些。
她微微侧首,压低了嗓音,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叶南鸢紧绷的耳廓:
“稍安毋躁。方才吃得又急,此刻再气,仔细腹痛。”
“要你管!”叶南鸢梗着脖子顶回去,声音却因对方靠得过近,和耳边那点温热的气息而泄了几丝底气。
然而话音刚落,腹中竟真的隐隐传来一阵不妙的绞动感。她脸色微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仍心有不甘,质问道:“你带着她们干嘛?”
“正巧她们也是要去昆仑,便捎带一程,与人方便,于己也无损。”
“滥好心!”叶南鸢咬牙切齿,手无意识地按上隐隐作痛的小腹,“你忘了她差点一剑杀了你?!”
“误伤罢了。”花婉微微摇头,“若非她最后收了力道,我此刻哪有命坐在这里同你说话?”
叶南鸢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花婉那副“宽宏大量”的模样。
“好啦。”花婉语气放软,作势要去牵她的手。
“走开!”叶南鸢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将手藏到身后,“你要交朋友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别来烦我!”
“并非交朋友。”花婉收回手,正色道,“不白带她们的,日后会需要她们的帮助。”
“她们能有什么用?”叶南鸢狐疑地转回头。
“你可信我?”
“鬼才信你!”
车厢内一时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
少顷,花婉试探性地询问:
“那......我去喊她们上来?”
“反正是你的车,你爱载谁载谁!”叶南鸢面朝车壁,语气有些闷闷的,“何必问我。”
“这不一样。”
“她们只是同路,”花婉凑近她耳畔,“你才是同伴。”
叶南鸢被这突然而来的近身耳语烫得耳尖泛红,下意识又往后缩了缩,将怀中木匣抱得更紧。
花婉倾身过去,指尖轻轻划过匣上纹路:“且这见面礼——”
“我只送过你一人。”
“本、本来就是我的!”叶南鸢退无可退,一手抵住她肩头,将她推开。
“是,自然是你的。”花婉眉眼弯弯,语气温和得近乎纵容。
又从随身药囊中拈出一颗乌褐色的药丸,递到叶南鸢紧抿的唇边。
“喏,吃一粒,治腹痛的。”
叶南鸢哼了一声,没张嘴,只是飞快地一抬手,夺了药塞进嘴里,复又别过脸去。
车厢内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喊她们喽?”
“......随你。”
花婉这才起身掀开车帘,朝外道:“各位久等了,请上车吧。”
白千凝闻言,一个箭步窜进车厢,却见方才还火冒三丈的叶南鸢,此时正安静地倚在角落,一动不动,面上还罩了件外衫。
卢灵萱压低声音,担忧道:“叶姑娘这是......”
“许是乏了。”花婉指尖轻轻搭在唇上示意噤声,眼底漾着细碎笑意,“连日赶路,且让她小憩片刻。”
众人点点头,陆续轻声就座。
原本宽敞的车厢顿时被五个人塞得满满当当,连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花婉这次没再坐在对面,而是坐到了叶南鸢的身边。两人之间只隔方寸之地,衣料随着车厢的颠簸,偶尔轻轻相蹭。
叶南鸢蒙在衣下,花婉的气息却无孔不入,偶尔的衣料厮磨、指尖相触,更逼得她心如擂鼓,坐立难安。
可偏生她此时又只能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