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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登阶与天梯 ...

  •   玉阶九十九级,以北海玄曜石铺就,镶南境星辰金为纹,自太极殿前延伸而下,横贯整个承天台,直指宫门外那万千匍匐的生灵。

      姬颉立于阶顶。

      墨色山河社稷祎衣层叠垂落,日月星辰章纹以秘银丝线绣于其上,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在初升的朝阳下流淌着内敛而威严的光泽。十二旒白玉珠疏疏垂落额前,恰到好处地遮蔽了过于炽烈的天光,却掩不住她眼底那片已然在握的乾坤。

      脚下,是神京。她亲手选定的新都,取代了昔日周王畿的繁华。

      更远处,是刚刚臣服于她脚下的九州疆域。东至浩渺沧海,西抵无垠流沙,南接瘴气弥漫的雨林,北临冰雪覆盖的荒原。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她以王侯之女的身份,从和亲的棋子到摄政的王后,再到如今即将加冕的九州共主。铁骑、权谋、新政,还有那自上而下推行、已悄然改变黎庶生活的“灵韵之力”——她亲手终结了诸侯纷争的乱世,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纪元。

      风起,带着承天台上尚未散尽的、象征性献祭的牲畜血气,也带来了宫门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

      “万岁!”
      “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澎湃,撞击着巍峨的宫墙,震荡着清晨的空气。文武百官分列玉阶两侧,身着崭新的朝服,头颅深埋,姿态是全然驯服的恭敬。其中不少人袖口隐约有灵光流转,那是灵韵修炼有成的迹象——这也是她的新朝,区别于以往任何时代的标志。

      姬颉微微抬首,目光穿透摇曳的旒珠,冷静地扫过下方。首相苏文渊,鬓发染霜,低垂的眼睑下藏着多少精于算计?大将军卫铮,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体内奔流的灵韵让他仿佛重回巅峰,他是她开疆拓土最锋利的剑。还有那些……她安插在各处、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暗棋”。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带着天命所归的理所当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人生于她,似乎只有攀登,没有踌躇。想要的,仿佛都能得到。从被王室半抛弃的贵女,到帝国实质的主宰,她走的每一步都精准无误,拥有的力量——领导力、运气、灵韵、身份——都让她如同天选。

      她缓缓抬起左脚,踏上了第一级玉阶。

      鞋底与冰凉的玄曜石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在这被欢呼包裹的寂静中心,显得格外突兀。

      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殷澈。

      那个出身卑微却容貌昳丽的皇子,他的母亲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却因缘际会有了皇嗣。在众多皇子中,他本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直到被她选中。朝臣皆以为她需要一个易于掌控、背景简单的傀儡,在皇子成年亲政前,替他们这群“臣子”守住乃至扩张这万里江山。

      唯有她自己知道,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个少年日渐显露的、清冷中带着脆弱的俊美,的确完全长在了她的审美上。看着他,如同欣赏一幅传世的工笔美人图,令人心旷神怡。至于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他随口说想吃冰原雪瓜,即便万里之遥,她也能让瓜果如同惊喜般次日呈上;他因性格孤寂被世家子诟病,她便当众赞他风姿独绝,冠盖京华;他流露对政事的厌倦与无能,她便说“山河社稷有我,你只需自在随心”;他被勋贵子弟嘲讽,她便将那些人连同其家族一并收拾得服服帖帖……

      一半是豢养珍宠的乐趣,与美人温言本就是享受;另一半,那些琐碎的跑腿事务,自有她身边那位心思剔透的贴身女官青黛去办。

      可惜,画纸也会有褶皱。他后来竟开始试图挣脱,不肯全然接受她的安排。那双总是低垂的、偶尔抬起的眼眸里,开始映出让她不悦的疏离与……反抗。

      无所谓了。

      姬颉一步步向上,祎衣曳地,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如同命运编织的序曲。还有十级。

      大局已定。殷澈已被“请”去偏殿“静养”,待她登基大典完成,自会给他一个“体面”的归宿。这九州,不再需要殷氏血脉的点缀。她姬颉,便是唯一的至尊。

      还有五级。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方社稷神玺的温润触感。由昆吾山九色神玉雕琢而成,蕴藏着某种连她也无法完全参透的古老灵韵,是正统皇权的象征。得到它,她才算真正为这个时代,烙下她姬颉的印记。

      三级。
      两级。
      一级。

      她站定了。面前是紫檀木雕琢的云龙御案,案上,静静放置着那方神玺。九龙盘钮,交泰五行,底座刻有“天命归心,既寿永昌”八个灵纹古篆,在愈发耀眼的晨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威严的光泽。

      太极殿内寂静无声,连殿外那震天的欢呼似乎也被无形的屏障隔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即将拿起神玺的那只手上。苏文渊的指尖微微颤抖,卫铮的脊背绷得笔直。

      姬颉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丝并非激动、而是对彻底完成某件事的奇异空虚感。她伸出右手,指尖稳定地,向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神玺探去。

      冰凉的预感已然触及指尖——

      就在这一瞬。

      天,变了。

      并非乌云蔽日,也非雷霆万钧。是一种更恢弘、更古老、更不容置疑的变化。

      承天台上空,那片被晨曦渲染得如同瑰丽锦缎的天穹,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了层层叠叠、肉眼可见的涟漪。虚空之中,无数柔和却璀璨的光点凭空涌现,汇聚、凝结,最终构筑成一道巨大的、通向不可知高处的光之阶梯!

      阶梯散发着朦胧而圣洁的光辉,若有若无的缥缈仙音自其深处流淌而出,空灵、悠远,带着超越凡尘的韵律与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承天台,笼罩了整个神京!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呼声,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

      百官骇然抬头,民众目瞪口呆,所有的目光都从姬颉身上,被强行拽向了那悬于天际的光之阶梯。

      “天……天阶!”有博闻强识的老臣失声惊呼,声音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
      “古籍记载……竟是真的!天阶再现!百年了!”另一位官员喃喃自语,脸上交织着恐惧与狂热。
      “祥瑞!这是天降祥瑞,恭贺女皇登基啊!”有人试图用狂喜来解释这超越认知的景象。

      混乱,窃窃私语,震惊,茫然……种种情绪在人群中瘟疫般蔓延。

      姬颉伸向神玺的手,顿在了半空。她脸上的从容、威严,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讶与飞速运转的思虑所取代。旒珠在她额前激烈晃动,碰撞出细碎的清响。

      天阶!

      她只在王室秘藏和昆仑虚的残卷中读到过。传说,当世间灵韵积聚至一定程度,或是有身负大气运、大修为者触及此界极限时,天阶便会显现,接引有缘者前往更高层次的世界。踏上去,可能意味着长生,意味着更强的力量,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也可以选择留下,继续人间霸业。天阶只会存在一炷香的时间,过时即消。

      过去数百年间,并非无人飞升,只是记载模糊,真伪难辨。她一度以为那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或是失败者编造的慰藉。

      没想到,竟在她即将触碰人间权柄巅峰的时刻,出现了!

      是巧合?还是……她姬颉,就是那个引动天阶的“有缘人”?是因为她统一九州汇聚的庞大气运?还是她自身已然触及此界顶点的灵韵修为?这二十年的励精图治,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超脱?

      她的目光在天阶与近在咫尺的社稷神玺之间急速流转。

      人间帝皇,九五至尊,执掌九州,生杀予夺。这是她奋斗二十年,步步为营,耗尽心血才得到的果实。脚下是她的帝国,她的臣民,她一手推动的灵韵时代刚刚开启,宏图伟业就在眼前。只要拿起那方神玺,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千古一帝。

      而天阶之上,是什么?是长生不死?是移星换斗的伟力?是一个更广阔、更值得征服的世界?古籍语焉不详,只有支离破碎的向往与猜测。未知,代表着危险,也代表着无限的可能。

      留下,她是板上钉钉的人间女帝,享无尽荣华,掌滔天权柄,但寿数终有尽时,格局止于此界。这世间,还有能让她感到挑战与新奇的事物吗?二十年的经营,似乎已经触及了凡俗权力的天花板。

      上去,前路未知,可能蕴藏着更大的机缘,也可能步步杀机,甚至万劫不复。但……这符合她骨子里永不满足的野心与好奇心!她的目光,何时只局限于这方天地了?更好的东西,更广阔的天地,永远在下一座山峰!这突如其来的天阶,像是对她二十年孜孜不倦攀登的最好奖赏,也是最大的诱惑。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权衡已定。那丝因掌控一切而带来的微妙倦怠,被一种面对全新未知的、久违的兴奋与战意所取代。人间权柄,与探索更高境界的机会相比,似乎瞬间失去了重量。

      野心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瞬间压过了对人间权柄的最后一丝留恋。

      她倏然收回了伸向神玺的手,在百官与万民惊愕、不解、甚至恐慌的注视下,缓缓转身,面向那垂落的光之阶梯。

      “陛下!不可啊!”首相苏文渊猛地抬头,老泪纵横,试图冲上前阻拦。这变故打乱了一切政治布局,帝国的未来瞬间悬于一线。
      “女皇!三思!”大将军卫铮亦是脸色剧变,他感受到那天阶蕴含的法则之力,远非人力可抗,更怕这是一场未知的陷阱。“九州初定,民心未安,陛下乃帝国支柱,岂可轻涉险地!”

      姬颉却恍若未闻。他们的担忧,他们的算计,在此刻的她看来,已然属于另一个层面的琐事。她的心,早已飞向了那光梯的尽头。

      她抬手,轻轻正了正因抬头而有些歪斜的十二旒冠冕,拂了拂祎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优雅依旧,仿佛只是要去参加一场寻常的典礼,而非踏上一条吉凶未卜的登天之路。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抬步,没有丝毫犹豫,踏上了第一级光梯。

      脚步落下的瞬间,柔和而磅礴的光芒包裹住她,一股精纯至极、远超凡间想象的灵韵气息,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通体舒泰,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一直存在于天地间的束缚。一种灵魂层面的轻灵与雀跃,油然而生。这感觉,比她二十年来任何一次权力掌控带来的满足感,都要强烈和纯粹。

      她低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她经营了二十年、却又即将抛弃的江山。

      看到了苏文渊的绝望,卫铮的震惊,无数臣民的茫然无措。也看到了,远处偏殿那扇微微开启的窗后,一闪而过的、那张清冷苍白的脸。

      殷澈。他也在看。

      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极快掠过心头,快得让她无法捕捉,便已消散。是些许未尽的兴味?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牵挂?

      随即,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灼热,充满了探索者的好奇与征服者的决绝。人间帝位?不过是个起点罢了。这天阶,才是通往更高舞台的通道!二十年的凡间经营,或许只是为了这一刻的飞升做准备。

      她不再回头,一步一步,沿着光梯,向着那未知的、更高处的天穹走去。墨色的身影在圣洁的光辉中,显得既孤绝,又充满了义无反顾的坚定。

      天阶的光芒随着她的攀登逐渐收敛,那缥缈的仙音也愈发清晰。

      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云端那一片朦胧光辉之中后,光梯如同它出现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天穹恢复澄澈,只留下承天台上死一般的寂静,空荡荡的龙椅,未曾触碰的社稷神玺,和一群彻底陷入混乱与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中的臣民。

      女皇,登阶而上,自愿飞升了。

      在她即将君临天下的那一刻。

      九十九级玄曜石玉阶之下,是刚刚被它的缔造者,在经营二十年后亲手选择遗弃的人间。而天阶之上,等待姬颉的,并非想象中的琼楼玉宇,将是一片更为广袤、也更显荒芜,等待着被重新定义的——世界。

      她的传奇,并未终结,只是翻开了截然不同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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