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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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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山浸在乳白的海雾里,玻璃窗将漫进来的雾气滤成一片水溶溶的绿。我立在窗前,看着白茫茫的湿气在玻璃上凝结成珠,伸手解下颈间那块翡翠。
翡翠被置于灯下,幽绿的光泽在掌心流转,像雾气中摇曳的树影,又像很多年前那个同样被海雾笼罩的开始。
一九八六年的香港,暮春的海雾正浓,全港轮廓在白雾中渐渐模糊,天星小轮的汽笛声被湿重的雾气拢住,在海浪中泛起潮湿的涟漪。
我坐在半岛酒店临窗的位置,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颈间的翡翠坠子,这是母亲从佳士得拍回的珍品,据说是某位总督夫人的旧藏。
我垂眸沉浸在那团幽光里,浑然未觉窗外,一道目光已在我周身徘徊良久。
远处,菲律宾乐队正慵懒地演奏着《上海滩》的旋律。
耳边,母亲和姨妈的低语像挥之不去的蚊蚋,直到交谈里的主角终于出现。
在这片将散未散的雾气里,他被侍应生引入大堂,白衬衫的领口微敞,发梢还带着室外的湿气。
姨母抬手示意,他扬着笑朝我们走来。
我看向母亲,母亲看着我。
目光交汇的刹那,我向母亲反馈最直观的感受。
好漂亮。
约莫十五岁的少年,生得一副白玉般的脸庞,五官却格外深邃俊秀,整个人清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母亲将青瓷杯抵在唇边,视线转向走近的少年,眼神沉静如水。
他步履沉稳得体,在距我们三步之遥处站定,分寸感拿捏得刚刚好。
姨母将他引至身前,全然展现在我们视线中,他乖巧地向我们问好。
他穿着工整的墨绿色丝绒西装,剪裁是当下最时兴的意大利款式,头发却梳成不符合年纪的式样,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得像是橱窗里的人偶。
目光也不像其他孩童般懵懂,反而带着一种早熟的鉴赏力,像中环那些顶级珠宝店的老师傅,不动神色地将我从头至尾巡睃一遍。
最终,停在我颈间那抹翠色上。
我注意到他袖口缀着的珍珠母贝纽扣,在灯光下泛着着温润的光泽,与我腕间那串南洋珍珠手链奇异般地呼应着。
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像两件被摆在同一展柜里的珠宝。
午后的海雾正渐渐散去,阳光破开云层,穿过殖民风格的窗棂,缓缓落在他的身上。
那一刻,他的漂亮又多了几分神韵。
可在这浮华乱世中,一块好玉注定要在中环高楼的阴影下,在九龙城寨的逼仄里,被碾碎。
母亲将早已备好的锦盒递与姨妈,姨妈修长的手指轻抚过锦盒边缘,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我暗自别过脸,觉得有些厌烦。
“翡翠好漂亮。”
他率先向我挑起话题,声音清澈,粤语讲得十分标准,反而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生硬。
“可惜,它锁住了绿的生机。”
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绿’恰好在我名字中。
我不由得抚上那块翡翠,冰凉透过指尖传来,抬眼看着他那张比任何宝石都精美的脸,轻声回应:“你,比翡翠还漂亮呢。”
姨母听见我的话,捂嘴轻笑了一声。
空气里飘来隔壁桌太太们讨论移民加拿大的细语,我们之间的对话却微妙地凝滞了。
他完美的,如同面具般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隙。
“阿微,不可以没礼貌。”母亲斥责了我。
姨妈的手适时地搭在他的肩上,鲜红的指甲在墨绿色丝绒上显得格外刺眼。
“没关系啦,我们阿微在讲笑嘛。”她看向我,声音甜得发腻,“不过阿微,确实不适合今天的场合,怪不得姐姐要找我来。”
母亲听此话,陡然冷下了脸。
姨妈见此忙不迭地堆起笑,谄媚又虚伪,一旁的他事不关己,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眼睛却直盯盯地看着我,不经意间透露着欢愉。
他似乎真的很喜欢,翡翠。
“姐姐别动气,是我讲错话了。”
姨妈的指尖在他的肩头轻轻旋了半圈,像是摩挲着顶级的羊脂白玉,朝母亲宛然一笑,“不过姐姐放心,这种事情交给我最合适。”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乐队的演奏也切换到《似水流年》,哀婉的旋律在厅内漫开。
就在这时,等候已久的许助理走了过来,他微微欠身,“虞太,实在抱歉。何生今日已有安排,不方便见面。”
母亲继续品茶,没有理会。
许助理继而对姨妈说:“张太,何先生邀您上去。”
姨妈见此跟我们作别,“姐姐,我们该上楼了。何生还在等着呢。”
母亲冷漠地点了下头,姨母才起身离开,朝少年搭话,“走吧。”
他顺从地转身,临上楼前,回望了我一眼,如同翡翠内部交织的绵絮与色根,璀璨夺目之下,是被某种力量强行雕琢的痕迹。
走廊深处隐约传来缱绻的歌声,与指尖翡翠传来的冰凉触感一起,将隐秘包裹其中。
手间的翡翠忽然被一道清寒取走。
我倏然回神,才发觉姜绍琛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墨色西装肩头还沾着未散的雾霭,染开深色的水痕。他就这般静默地望着我,眼底沉着窗外未尽的天光。
铂金链穿过发丝时带着细微的战栗,他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当搭扣合拢的轻响落在颈后,翡翠随之坠回心口。
我们相顾无言,窗外的太平山正一点一点融化在渐浓的雾里。
我们被困在欲雨未雨的海雾里,进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