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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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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县在祁云的勤政以及摇光闲而无事随便指点下,欣欣向荣。
这一次的陪伴尤其的长,竟然已经有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摇光找回了以前在外面,与他相处的那种默契。
缠着他给他亲自烧水,收拾洗脸水洗澡水,更是不在话下,甚至于,她还玩心乍起,给他打上了一个财神印记,当然,只有她能看见。
每日摇光看着那枚印记在远处一晃一晃,有时远有时近,总是能未卜先知他的到来,当真是不亦乐乎。
她理直气壮地使唤他,他也听之任之。
摇光有些不解,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说,先前祁云愿意伺候自己,是因为他是合伙人,等着自己给他分红。
那么,现如今,她们几乎没有任何利益关系。
为什么,他要如此?
难道当真是因为他……
摇光猛地摇摇头。
神仙的第一修养,便是绝对不能爱上人类与鬼。
一个寿命极短,如蜉蝣,朝生夕死;另一个早已逝去,人鬼都殊途,枉论神鬼。
况且,先前祁云在她身边,从未表现出对她的喜爱。甚至还有些时候莫名冷淡。
只有她自己毫无底线地揩油和调戏。
摇光深吸一口气。
他绝对不是心悦自己。
也许那只是他身为凡人,对神仙的憧憬与向往。
思及此,她心下才稍安。
才能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
祁云有时候要去县里逛逛,体察民情,她闲着呆在县衙无事,便也隐身跟上去,时不时与他说几句悄悄话。
看他莫名脸红,眼神躲闪,但还是装作一本正经地与小吏、农户们交涉。
她玩味地一根根掰过他修剪地极为得当的修长手指,上头因为常年做些活儿而长了些茧子,摸起来有些粗糙,但莫名摩擦起来,很舒服。
当然,温和的祁云她能见到,严肃的甚至冷酷的,她也能见到。
岐县实在是过于偏远,这里的人盘根错节,以至于难以管理,一致对他这个严苛上司。
他怒扔令签:“整个岐县课税五千石粮食!你火耗就敢收整整三千石?!”
“你这买官鬻爵得来的位置,当真是一点亏都没吃上?!”
摇光震惊。
饶是她知道官员自上到下都会贪污,但却没想到哪怕连县一级的税,都能贪污成这样。
那再往上呢?只会剥削得更狠。
在岐县的这几个月,她是真心实意看着这里的老百姓生活艰难的。
让这些连自己田里的稻米都舍不得吃,全数卖了改吃糠米的百姓,交了几乎两倍的税!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这些粮食,换成银子,可能连一万两都没有。
一万两,摇光冷笑。
光是县衙里那几株精植的百年罗汉松,恐怕都买不起吧?
那罗汉松,遒劲苍绿,焉知那碧色乃是赤血化来。
好难啊。
她发觉,原来想要治好一个地方,根本不光是励精图治可以做到的。
首先,便是人事,也就是手下的人听不听话。
其次,则是物产,岐县有什么产品是有潜力的?
再次,就是客观条件,岐县的交通运输是否方便?商人能否进得来、出得去?
摇光同情地看了一眼祁云。
他任岐县县令已然三年,自与赶考那时,已然有了九年。
他变了许多,先前面上的懵懂稚嫩尽数褪去,只余铮铮风骨。
他也略瘦了,原先圆润的面颊,微微清减,但愈发显得是儒雅端方,气度不凡。
来岐县这三年,光是解决吏治,换掉一批与当地勾结的人员,换上有文化、肯干事的人;重新制定考勤与奖惩制度,就已然是一个巨大工程。
他也着手着想要将雁回云雾卖出这个山旮旯,正不耻写着信,给全国著名的商人。
他信里姿态摆得极低,哪有士农工商的骄矜与傲气。
只余拳拳之心。
摇光来了已然有两个月了,但是仍旧没有发现什么,有关他身份疑点的信息。
她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清廉勤政文官,死后会有如此强大的法力。
照理来说,他并不是个愤世嫉俗、极为强烈的性子,为何死后却与生前完全不同了?
一日,她正百无聊赖,看着岐县地方志,对应着她记忆里几十年后,这里的样子。
她忽然坐起来。
她发觉,岐县所在,竟然是雲灵庙所在。
但是诡异地是,这里地理环境,无论是水文还是村庄分布,都完全与几十年后不同。
唯有那座山。
雁回山。
她又惊又疑,拿着地图,飞于空中。
这是她第一次来雁回山。
但她分明见过这座山无数次。
这座山的腰部,后来有一座庙,雲灵庙。
可是,她满目惶恐,看着那山下一众景象,诡异至极地发现——
根本完全不同。
半空中,风大且急,吹得她浑身冰凉,四肢生寒。
后世,一条映着天空的白水自远处而来,环绕着山边再蔓延至远方。
可现如今,根本没有那条河,却有细细密密的河网。
莫说是后世的集市所在,现在是荒芜一片的林子;后世整个云州最为繁华的城镇,现在竟然是一片毫无人烟的河谷。
一股极大的陌生感席卷了她。
这几十年来,发生了什么?
她紧了紧拳,不行。
她要把这些告诉祁云……
或许……!!!!
县衙。
她迅速落下,祁云尚在整理案卷,她就显形拉住他的手。
“祁云!糟了,我发现……”
她猛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她支支吾吾,但是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于是看起来颇为怪异。
祁云被她这一下惊住了,何时摇光有这等慌乱的时候?
摇光急得拉住了他的手,想要比划,在他手中涂画什么。
但更为难以理解的事情出现了,她的手指竟然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箍住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最为可笑的,是她身体逐渐发出白光,变得半透明。
祁云面容露出哀伤的神色,他死死回握住摇光的手,双瞳一眨不眨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他痛苦出声:“你又要走了吗……?”
摇光莫名鼻头一酸。
她反复告诉自己,这里是假的。
可为什么,这一次偏偏让她陪了他那么久,又在最为紧要的关头掐断。
如果这里是假的,那么祁云眼中的心碎与不舍,她就可以劝慰自己也是假的。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她该如何去面对祁云炽热而祈求的目光。
一滴滴滚烫的泪从他眼中滚出来,落到她的手背上。
好烫啊。
摇光恍惚看着手面湿润的温暖,想要将这一缕难以存留的温度,牢记在心。
光芒愈发大盛,直至淹没她整个视野,再度包裹住她。
她几乎落泪。
她分明只是一个无关之人,祁云为什么要为她而哭呢?
她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他世界的一只飞鸟,飞过了,也就过去了,空中不会有她的哪怕一点影子。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浮光掠影的一督,便是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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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父母双亡的穷苦书生,他从小就没人教他,如何圆滑、如何虚伪、如何口蜜腹剑。
如若他愿意说几句好话,光凭他的长相,就可以入富农家中,与他们顽劣的小儿子一同上学堂。
但他不愿,他宁愿跑到坊市间的书坊,支支吾吾地说想当学徒,给口饭吃也行。
多么小的孩子啊,才六七岁的年级,就大言不惭要做学徒。
书坊主人家可怜他,给他一口饭吃,便也默许他在书坊。
一开始,他看着伙计们雕版印刷,便暗自记在心里。过几日,便会主动说要上手,结果人小力气不小,干得极好。
书坊里的伙计们既心疼这个小孤儿,又喜爱他,一有闲暇便教他认字。
祁云就是靠着那些哥哥姐姐们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才逐渐认了字。
认了字后,借着书坊的便利,也看了不少书。
经史子集,无所不读。甚至于主人家都笑话他:“祁云!你白看了坊里那么多书,以后发达做官了可要来照拂照拂咱们啊!”
祁云红了脸:“我会努力的。”
伙计们都笑,笑他天真。
那句玩笑大家都听了就过,可唯有他牢牢记在心里。
春日里,孩子们都去草坡上放风筝,他没有风筝,也没有空。他持卷而读诗三百,诗中的“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足以让他体会春光。
夏日的夜晚,蝉啼蛙鸣,他脚步匆匆从书坊回家,路过曲院风荷,脑中是“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
秋日的第一片落叶落下,秋风萧飒,似有波涛金铁之声,本是刑刻之气,但转头,即可看见成片金黄的麦田。他看着街坊邻居面上扬起的笑容,懂了什么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唯有冬叫他有些怕,因为实在是太冷了。没有父母给他备好厚厚的棉衣棉被,他只好蜷缩在角落,盖着周围人早就不要的旧棉服。但一思及古书里那些程门立雪、踏雪寻梅,哄着自己便也睡着了。
这么一年年,他读的书越来越多。
首先是考上秀才,街坊邻居都为他感到高兴,但他仍然觉得不够。
他又考上了举人。这时候,原本身边的伙计,已经不再会像以前那般和自己开玩笑了,只会向他艳羡笑着,称他为祁大人。
有时候他觉得功名可笑,有时候又十分憧憬功名。
因为,有了功名才能有足够权力,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怀着那些鲸饮吞海的志气,他带着盘缠,踏上了前往上京的道路。
尽管他已经极尽节约,但还是花完了所有的钱,他垂头丧气打算替人抄写书或是写些诗,来赚些钱。
谁知,长久路途走得他是头昏眼花,一时竟不留意,栽到了沟渠里去。
等他呛着水恢复意识时,便看见面前一对剪水秋瞳的明媚女子,蹙着眉头,满眼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