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投诚之路 ...
-
“原来是陶大小姐。”出声的原是平良县令，正是越权递章的那位。关于他的处罚还未下达，现在仍在履职。
平良县令不动声色道：“不知身旁这位是？”
“县令不必担忧。这位是昭灵公主，来监察勘灾赈灾情况。”陶云娴为两方介绍，“公主殿下，这位就是平良县令。他暗中放我出县报信。”
牧晓对慌忙行礼的县令道：“不必多礼。先说清灾害始末要紧。”
“臣请殿下移驾县衙。”
“不必。”牧晓回绝，“在此处说吧，实地对应。”
这是不信他。若是有半句与实地无法对应的虚言，大概就要将他当场拿下了。平良县令犹如朔风穿耳般脑中骤然清醒，双手微微发颤。
“请殿下明鉴。臣自上任以来……”
“直接从上一次山崩开始，讲明原因和经过。”牧晓打断他眼看就要开始的长篇大论，“你的奏章我看过了。重点不清，关于灾情的具体细节太少。将重点放在几场灾情上，不用再遵循那些虚礼。”
听到昭灵公主说她看过自己的奏章，平良县令松了一口气。那些虚伪辞赋他不知和各级官员说了多少遍，每回都是等他一通夸赞后，官员们才故作高深姿态，再悠悠闲闲让他切入正题。
一生扮惯丑角，最后一舞也能为这守了半生的县，当回英雄么？
“上次山崩是因开矿无度。平良县因矿产成名，也败于开矿带来的灾患。洛水河畔本就水灾频发，倒灌加剧山崩，不止在这次救山火的途中发生。早已无可奈何，又司空见惯。”
“臣多次上报，均治标不治本。”且被天灾人祸牵连考核评分，又不至于被降职。
他不是个不畏强权的好县令，不是个才智过人的好县令，却是个合各方意的懦弱中庸之人。
平良县令说到此处，想起民间关于昭灵公主的传言，心一横，牙关紧咬：“此处公矿私采皆有。工部竭泽而渔，私矿幕后另有人物，上报奏表定是每次都被闷声拦下，才有今日之状。驿站递送权归兵部，奏章审核近年才归于新建的通政司，顺天府奏报不知何种情况，都察院中也定有势力干涉。”
这是直指天下乌鸦一般黑。相当胆大。
在朝中大人物眼中，平良县距京近在咫尺，受灾户数向来不多，赈灾相当便利，除矿难外人员伤亡都不多，可稳定榨取价值，还掀不起大风大浪，实在省心。
但他身为平良县令，实在熬不住了。一山之隔，一半平阳县是京官亲属避开京中纷扰、欣赏山水风光的田园牧歌；另一半谷地，是平良当地普通百姓、矿夫艰难求生的炼狱场。
他这大半辈子都被两山死死卡在中间，向左无力施救，向右无能反抗。
“至于这次雷雪后山火，臣斗胆猜测是朝中人物怕事情败露，试图毁尸灭迹。”开了这个口，平良县令继续语出惊人，“受灾200户，是臣虚报。200户不仅仅包含此次受灾户数，更包含近年来被摁下的受灾者。无这200户赈灾粮，臣恐平良县无法撑过这个严冬。”
“引洛水控制火情，实属无奈，否则冬日大风有将山火带向民居之危。引发二次山崩，臣无理辩驳，罪该万死。”
“臣儿女远走，爱妻已逝；自身年岁已高，再无牵挂。唯放不下这守了半辈子的县。”
他这辈子都未曾写过能名正言顺送达御前的奏章。那被载入差错公文案卷的奏章，是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不成想，他的最后一搏依旧是个错字。
还好这“错”峰回路转，变成了阴差阳错的“错”，在山重水复时，偏偏来了昭灵公主。
户部官员与特派御史将至。这次的灾，大概再也瞒不下了吧？
头被摁进水中之人，终于感受到脑后之手被拿开，得以露出水面，慌忙喘息一口。
牧晓在黑暗中静默良久，久到平良县令坚定的心重新开始动摇，久到周围众人难以分辨她的意思倾向。
“再写奏章，签字画押。这次，我给你递。”
牧晓的语气中无甚喜怒，话却重如千钧，让平良县令咕咚直跳的心，掉回肚里。
众人在夜色中前往县衙，平良县令亲笔写下证言，摁下手印官印。
他长舒一口气，将文本交与牧晓。
紧接着，他瞳孔骤然紧缩，心被高高悬起提起后在喉头炸开，浑身颤抖起来。
因为他听到昭灵公主慢条斯理收起奏本，对他说：“你眼中的灾情书写完了。现在，书写你能想到的罪过吧。不限于此次，不限于上次。再想想。”
“比如，想想你远行的儿女，可是生活富足安乐？”
“他们的财富来自何处？是否合规？”
“留下两人，看住他，不要让他自尽或是被人杀了，也不要让他通风报信。”牧晓吩咐完，定定凝望几息平良县令惊恐的神情后，转身出了县衙，走入无月的黑暗中。
·
“昭灵公主，这……”陶云娴在牧晓身后一言不发，陶云鹤摸不着头脑，试图出声询问，被姐姐暗中拍了一巴掌。
“云娴，”牧晓在前方突然停下，回头直视陶云娴，“你要报的信，不是平良县令刚才说的那些吧。”
陶云娴亦站定，与牧晓目光交汇瞬间，微微一笑：“昭灵公主夸我好眼力，我看公主才是真的好眼力，足够敏锐。”
深夜，让一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出去报信，听起来就十分诡异。
“确实不是。”陶云娴直言，“他是‘放’了我没错，但并非‘让’我出去报信。我早觉这个平良县令亦是有鬼。若是真懦弱且慈悲，怎会把百姓都严加拘在此处。暗示百姓可出县自求生路，都比让他们困死在此处强，也更符合他的外在表现。”
平良县令说的未必是假话，但肯定只是冰山一角。
平良县真的如此水深火热么？一部分可能确实存在。京城灯下黑，监管不严之处肯定存在。
但平良县，并非什么远在天边的贫困之县。他们不走大道只为求快，并非平良县不通大道。
夜晚宵禁巡城，是县令之责么？为何能刚好遇上她们，还能在黑夜中，一眼认出陶云娴？
“说起来，大概要感谢昭灵公主救命之恩了。”陶云娴由衷道。
“你未必会有事。一人虽少，但亦好藏。更何况陶姑娘在冰坡上的移动速度，非常人所能及。这些陶姑娘一定算到了吧？”牧晓嘴角上扬，眸中的欣赏之色溢出。
见到自己弟弟的第一反应并非分别多日后的激动、夜路见亲人的欣喜，而是一句“你来了我还得带你”。不算突兀，但细思确实话里有话。
“我算过，若是受灾严重，流民不日将至京。陶姑娘选择今日也算过吧。不论朝中再怎样拖下去，这几日终是要派人过来。”牧晓饶有兴致地分析，“你赌有心人会选择这条难走却更快速的道路。即使今夜我不来，明日驿站与客栈附近终会来人。”
“啊，还有。平良县也不能完全截断居住在此的京官家属与京城的书信往来吧？如果不算冒犯，我相当好奇你为何不再写信？”牧晓上前一步问道。
陶云娴展颜道：“没什么冒犯的。昭灵公主说得都没错。即使我和母亲闹得再不愉快，也犯不着用不通音信来让家人为我悬心。我想，云鹤大概是求到大皇子那里去了吧？”
“姐，这你也能料到。”陶云鹤的目光在面前两人身上来回轮转，愕然道。
“平良受灾，我父母的性格，是不会私自派人进来的。他们期许身在京城，也能成为闲云野鹤，远离事端。一个不听话的女儿而已……”陶云娴叹息，“而云鹤，大概是家中唯一会真的担心我的人。他又能去找谁呢？谁能帮到他，谁又能听他说呢？他的狐朋狗友都帮不上忙啊。他会找他提到过的昭灵公主驸马，还是直接去求大皇子呢？”
“在公主殿下说此行有监察任务时，我想，他大概是两方都找了，才有机会跟来。”陶云娴目光复杂地扫了一眼自己愣在原地的傻弟弟，“平良县之事，这次肯定要闹大了。”
“这番话说得敞亮。那陶姑娘是为了什么？又需要我做什么呢？”对这样有眼界和魄力的女子，牧晓也不兜圈子，直接问她。
陶云娴拱手，说出她在心底压抑已久的话：“我想为自己一搏。与陶家无关，与我父母无关，与他人皆无关。”
“不知公主日后有何打算，但若公主不弃，云娴愿为公主效力。山南海北皆愿追随。”陶云娴抬头直视牧晓的眼睛，目光灼灼，往日所有不甘与愤懑，都燃烧成此刻的孤注一掷，“平良相助，便是我的投名状。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云娴敢投，我自然敢接。”牧晓盈盈一笑，扶起要拜的陶云娴，“和陶家那边的沟通，若是云娴需要帮助，可随时叫我。”
“一言为定。”陶云娴心头阴云骤散，面上开朗许多。
陶云鹤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脑中已糊成一团。
姐姐从未和他提过这个想法，身在平良还通书信时，也从未提到过平良异状。
她想了多久？是那次暖炉宴让她下定决心的吗？
还是她早就厌倦了和父母没完没了的争论，早就发现和这个家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就想远走高飞了呢？
往日只言片语浮上心头。
除了昭灵公主，她还思索过谁？
她赞过原延国公夫人姚庄主的生意，夸过余皇后的明快，叹过自己年岁不小、无缘做皇女伴读，羡过闻笙闻阁主的剧本眼光和居中调度能力，析过现在那聊有胜无的女官制度……还有各家巾帼不让须眉的夫人们，故事里的女帝女将女相……
“想什么呢。我为自己谋个出路，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想得这样入神？”陶云娴一把把弟弟的魂拍回来，“不论和家里怎么闹，我都还是你亲姐姐。”
陶云鹤听到这话，喜笑颜开，不再纠结脑中想法。
“县里有家客栈老板我熟识。大家可否先去那边将就一晚？”陶云娴询问牧晓。
“那就多谢云娴安排了。”牧晓对住哪里这件事相当随意。在玄岫城时，破庙也不是没窝过，住哪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待第二日天明，朝中其他官员到来，或许能看出更多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投诚之路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