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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章 ...

  •   我紧紧攥着铜管,老妪的左手离我的脚踝只差半寸,嘴里一张一合,像在无声地喊“信”。

      “朱奶奶。”

      我认出了她。她的脸皮松弛如晒旧的黄纸,皱褶叠皱褶,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簌簌掉渣。她似乎比印象中苍老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新壳的原因。

      看得出来,她已近油尽灯枯。奇怪的是,张信,或是她操纵的傀儡全无踪影。

      “是你……”她仍喊,却只剩下了气音,还掺了些怒意,像风从旧窗户里捅了出来,“你回来了……”

      我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将铜管举在她眼前,管口用黑狗血封着,血面结了一层暗膜,膜下的那缕头发正在轻轻打转,像是一条想游却游不动的黑线。

      “我该叫你朱奶奶,还是……”我顿了顿,喊了她的本名,“朱阿绣?”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伸出颤抖的手,却在即将碰到铜管时又缩回,像怕火的孩子。

      张天永说的没错,傀娘怕黑狗血。我把铜管旋开一点,血腥冲鼻,脑子发热,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你的根会是你儿媳的头发?”

      朱阿绣闻见了味,忽然打了个哆嗦,她看着悬吊着的那颗牙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白小姐说的对……债欠下了,迟早要还……这就是我的……我的孽……”

      她的皱纹里忽然涌出泪,泪液浑浊,带着细细血丝,像干涸河床渗出的红泉。

      “使不得……若是除去了我的根,你们……”她抬眼看着我,“尤其是你,也会瞎的。”

      她呢喃着,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支撑着身体,以缓慢的速度爬向供桌最深处,拨开倒伏的砖块,在里面找到了一块活动砖。砖下是一截中空木管,管口塞着红布。

      她取出木管,倒出一枚极小的铜铃,铃身刻着“雀”字,铃舌却不见了,只剩一个黑洞。

      “根……”

      朱阿绣把铜铃紧紧贴在脸上,反复摩挲,声音低成一声呜咽,“她不是我的儿媳……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亲妹妹,阿雀。”

      风从祠堂顶的破瓦灌入,吹得供桌上残烛“噗”地亮起一豆火苗,照得铜铃上的“雀”字像一滴血。那血字仿佛还在流动,沿着铜锈的沟壑蜿蜒,爬进她深深的皱纹里。

      我们几人交换着眼神,心底涌起一股荒诞的寒意。朱阿绣的儿子是张收,张收的妻子叫朱阿雀,朱阿雀生了张信。若朱阿绣与朱阿雀是亲姐妹,那朱阿绣,既是张信的奶奶,亦是他的…姨母?

      错愕之际,窑童子突然抬起手,示意我们噤声。

      我听见了,祠堂外院的石板地上,传来“啪嗒、啪嗒”的轻响,像是有人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青苔上,一步一滑,却又保持着某种诡异的节奏。那声音很轻,若不是祠堂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油脂爆裂的细响,根本察觉不到。

      不止一双脚。

      “来了。”陆沉压低嗓音,手已经摸向腰间的枪套。

      李安迅速退到门边,手揣进兜内,攥住了打火机。他背抵着门板,侧耳凝神静听,眉头越皱越紧。

      方珞一挡在我身前,攥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全是汗,又冷又湿。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地上的朱阿绣,仿佛要从那张枯槁的脸上挖出更多的真相。

      “你刚才说,我们铲了你的根,就会彻底瞎了,还有阿雀是你妹妹。”我稳住呼吸,将铜管重新旋紧,握在手心,“是什么意思?”

      朱阿绣缓缓抬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两颗缝衣针似的瞳仁转向我,针尖上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颤巍巍地指向神龛上那截焦黑的树根。

      “看见那些头发了吗?”她的声音像沙子在破陶罐里摩擦,“每一缕,都是一个女人的命。她们活着时剪下头发,系上儿子的乳牙,求的是死后名字能挤进这张纸……”

      她枯瘦的手指转向摊开的族谱,指甲缝里的砖屑簌簌落下。

      “可她们不知道,剪了头发,钉在这根上,就再也不能离开张兴村了。”朱阿绣的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弧度,像哭又像笑,“白日里,她们是村子里的女人,夜里,却是树根上的一绺发。张家用这法子,把女人生死都困在村子里,锁在祠堂内,守着张家的香火,永世不得超生。”

      我脊背一凉。

      神龛上那截焦黑的树根,此刻再看,那些缠绕的发丝仿佛有了生命。它们在烛光中微微晃动,发梢坠着的小铜铃明明被红线固定了铃舌,我却似乎听见了极细极细的叮铃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脑子里。

      “那阿雀的头发……”方珞一松开我的手,往前迈了半步,“也是不得不被锁在这里的?”

      朱阿绣的肩膀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把那枚刻着“雀”字的铜铃紧紧捂在胸口,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那层干瘪的皮囊钻出来。

      “阿雀……”她终于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阿雀她也是一样。”

      祠堂外的脚步声停了。

      就停在门槛外。

      我甚至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很多个此起彼伏。

      “它们进不来。”窑童子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诡异。他不知何时已经退到我们身侧,手里捏着一把铜钱,钱币的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青芒,“祠堂的门槛底下埋了镇物,是保守派建祠时请高人埋的,专防外邪。但……”

      他顿了顿,看向朱阿绣:“但如果是被祠堂‘认了’的魂,就不一样了。”

      话音刚落,门板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用额头撞门。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撞得门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透过门缝,我看见外头影影绰绰,至少有十几道人影,它们挨得很近,肩膀挤着肩膀,头颅低垂,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它们都不说话,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撞着门。

      “是那些傀儡。”李安咬牙,“朱阿绣,你叫来的?”

      朱阿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那只脱臼的右臂软软垂在身侧,随着她的动作像钟摆一样晃动。她站直了,佝偻的脊背竟然挺直了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恫。

      “他这个傻孩子。”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不是我叫的,但却是为我而来的。”

      “为你而来?”陆沉问。

      朱阿绣转过脸,看向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烛光下明暗交错,深陷的眼窝里,那两颗缝衣针似的瞳仁突然转向了我手中的铜管。

      “帮我抢回我的根。”她说,“然后,把你们也变成根埋葬在这。”

      门外的撞击声骤然密集起来。

      “咚咚咚咚——”

      不再是缓慢的、试探性的撞击,而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冲撞。整扇门板都在震颤,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门槛下的石砖缝隙里,有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渗进来,带着浓烈的腐臭味。

      “顶不住了!”李安低吼,用肩膀死死抵住门板。可那扇老旧的木门已经出现了裂缝,从门楣一直裂到门腰。

      窑童子突然扬起手,将一把铜钱洒向门缝。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竟像钉子一样深深嵌入石砖缝隙。门外的撞击声猛地一滞,接着传来凄厉的尖啸,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像是野兽被烫了皮的惨叫。

      趁这间隙,我一把抓住朱阿绣的手腕。她的皮肤又冷又硬,像老树的树皮。

      “说清楚。”我盯着她的眼睛,“阿雀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根是她的头发?你儿媳为什么会是你亲妹妹?还有,你刚才说的‘瞎了’是什么意思?”

      朱阿绣看着我,嘴角的古怪弧度消失了。她看了眼暂时被牵制的门外,表情变得很平静,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好像所有该挣扎的都已经挣扎过了,该恨的也都恨透了,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里面装着一个早就腐烂的故事。

      “你想听?”她问。

      “想。”我说。

      门外又传来撞击声,但比刚才弱了些。窑童子的铜钱似乎起了作用,那些傀儡不敢再像刚才那样疯狂冲撞,但它们没有离开,我能感觉到它们就守在门外。

      朱阿绣在供桌前缓缓坐下。她坐下的姿势很别扭,因为右臂脱臼,她只能用左手撑地,一点点把自己挪到墙根,背靠着冰冷的砖墙。烛光从侧面照着她,把她枯瘦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具悬吊的骷髅。

      “那年我十四岁。”她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阿雀尚在襁褓,我们是从南边山里逃出来的。爹娘死得早,婶娘要把我们卖到窑子里去,说女娃子长大了都是赔钱货,不如趁早换几吊钱。”

      她顿了顿,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目光涣散,像是穿透了祠堂厚重的砖墙,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

      “我抱着她跑了三天三夜,脚底磨出了血泡,饿了就摘野果,渴了就喝溪水。后来……后来遇到了张柏舟。”

      她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他说他是货郎,走南闯北,看我们姐妹可怜,要带我们回他村子,给我们一口饭吃。”朱阿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我真信了。那时候多傻啊,真以为这世上有好人。”

      祠堂里很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她沙哑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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