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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我就是你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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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早已撤下多时,陈妄却迟迟未归,苏桥雪记挂着他腿上的伤,便半倚在软榻之上,拿着他的兵书慢慢翻看,烛火摇曳,书页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困意来袭,她终究支撑不住,恹恹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轮椅碾过青石的细微声响,她本就浅眠,立刻警醒,抬眼便见陈妄推门而入,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屑。
“回来了?”她连忙起身,声音还带着丝丝的沙哑,“下雪了吗?”
陈妄抬眸看她,烛火下她睡眼惺忪,青丝散乱的垂在肩头,坐在软榻上的模样,让他呼吸不自觉的乱了一拍。
他的声音不觉放柔了几分,“吵醒你了?”
“没事,本来也没睡熟。”
“软榻睡不习惯?”
“在等你呀!”苏桥雪说着走到他的身前,很自然的蹲下身去,检查他的伤口,她微凉的指尖贴在他的小腿上,自上而下,陈妄不自觉的战栗了一下。
苏桥雪手顿住,抬眼望着他,“疼吗?”
这温柔的语气让他想起那日她帮他挡住崔嬷嬷的刀子,也是这般轻声问他,“疼吗?”
“不疼”
“明日帮你做个脚拖,可以尝试走两步。”
苏桥雪说着,侧坐在床沿,把他的腿极其自然地搁在自己的膝上,手法娴熟地按摩起腿上的穴位,力度由轻及重,或按或揉。
“我以前接诊过一个病人”,苏桥雪忽然开口,“来的时候只说腿疼,我做了检查,诊断为神经性疾病,让她第二天去找专科医生,结果当晚她又来了,整条腿肿得像发面馒头”
她的指尖挪到了他的膝窝处,“后来又做了检查,诊断为下肢静脉血栓,我每天接诊的病人不计其数,从未有过误诊漏诊的时候,可那天我却误诊了,若是没有及时发现,他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烛火微微跳动,映着她专注的侧脸。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甚至不敢去看他,直到有一天,他特意来看我,对我说谢谢,”她的声音很轻,“我是个很自负的人,总以为自己的专业不会出错,后来我才明白,我是人,不是神仙,会出错,会误诊,从那以后我对待每一个病人都格外认真,尽量避免任何的疏忽。”
陈妄静静地听着,她说的话他还是有很多听不懂的词,可那份心意,他真切地感受到了。
她在安慰他。
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也许当年宋起只是一次误诊,对一个医者而言,无论无意还是有意的,误诊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可原谅的过错。
所以宋起才自从那以后封诊,不再行医,辞官离开了太医院,所以宋廉程宁可放弃仕途,也未曾踏入太医院半步。
无论宋起当年是不是故意的,那份自责,都是真的。
“宋起——”,陈妄低低念着那个名字。
这位侍奉了三代帝王的老太医,一生兢兢业业,却在他这件事被迫做出违背医德的选择,他想着方才宋起的模样,白发覆顶,垂垂老矣,还有看见他的那一瞬间的愧疚与如释重负,所有的恨意,竟都无处着落。
太后用宋氏全族的性命相胁,宋起没有太多的选择。
苏桥雪的目光变得悠远,似乎穿透时光望向某个看不见的远方,“我老师曾经说过,‘才不近仙者无以为医,德不近佛者无以为医’。”
她拉回自己的视线,看向陈妄,烛光在她眼中晃动,“可我们终究不是神佛,有七情六欲,会身不由己,我努力钻研医术只为减少失误,我不断精进,只为站在手术台前能有更多的选择。”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过去的行医生涯里,救活过多少人我已经不记清了,但那217个没能救回来的病人,他们的样子,我每一个都记得。”
“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烛火下,陈妄凝视着眼前这个说得轻描淡写,却在不经意间抚平他心中戾气的女子,他垂眸望着为他按摩的侧影温柔而专注,让他心头那点积郁的阴霾,悄然散去几分。
可是他愈发看不懂她,明明聪慧通透如斯,却背负那样的名声,被魏伯瀚那般的辜负,却不见半分伤心,想到那个名字,一股莫名的躁意涌上心头——他很不喜欢这个人。
沉默在暖融的烛火中流淌,他终是低声开口,“你——恨吗?”
苏桥雪的手微微一顿,唇角却漾开浅浅笑意。
“你笑什么?”
“因为曾经也有人这样问过我,”苏桥雪的目光穿过岁月看向某个温暖的午后,当年奶奶是如何和她说的。
“恨,是一种会反噬自己的情绪,所以,我不恨。”
“那你——”,陈妄想起她对谢灵月,反击魏伯瀚的种种手段,哪一件不是雷霆反击。
“那不是恨,只是必要的反击,”苏桥雪抬起头,目光清亮地望进陈妄的眼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我的处事方法,若有人犯到我头上,我必定还击,若是暂时无力反击,那就潜心蓄积力量,静待时机,但恨意——。”
她轻轻按住心口,“恨意只会让这里越来越满,最后把自己变成充满戾气的人,这不是那些真正爱我的人愿意看到的。”
苏桥雪停下手,攥起拳头举在陈妄面前晃了晃,“你看,人心只有这么大,要装那么美好的人,珍贵的回忆,为什么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占据这里呢?”
陈妄凝视着这样的她,清冷的眸子盛着温柔的光,那只在眼前晃动的手,仿佛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忽然很想握住那只在眼前晃动的手,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温热的掌心将她的手轻轻包裹,苏桥雪心尖微颤,一股酥酥麻麻的情绪在胸中涌动,她本能地想要逃离,手腕轻轻却执拗地从他掌中抽离,刻意忽略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
“今日差不多了,王爷早些歇息。”
她逃也似的离开床榻,陈妄眼中那跃动的火,她看得分明,她终究是要走的,既给不了承诺,又何必留下念想。
锦被蒙过头顶,她紧紧闭上双眼,却依然能感受到那道胶着在身上的目光,无论是失望还是期望,此刻的她,都无法回应。
苏桥雪在睡梦中辗转反侧。
爷爷慈祥的呼唤、奶奶温柔的低语、林默爽朗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都在唤她回家,可她刚迈出一步,背后却传来陈妄的声音,“桥桥,”
她一回头,陈妄孤身立在冰封的湖面上,玄色的衣袂在寒风中翻飞,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沉郁的孤寂,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抬脚想要走过去,双脚却像被冻在原地,无论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
“苏桥雪——,”
一声凄厉的呼唤划破梦境,那声音泣血般哀恸。
“是谁?”苏桥雪环顾四周,指尖茫茫雪原,死寂无声,“你到底是谁?”
“我救是你呀!”
“我就是你呀——!”
苏桥雪猛然惊醒,窗外风声依旧,雪夜仍在倏倏落下。
急促的叩门声就在这时响起,在她尚未平复的心上重重地又敲了一记,“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枢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王爷,定北王病危——”
话音未落,苏桥雪已掀被下榻,眸中睡意瞬间消散,只余一片清冽的雪光。
这不可能,定北王的病情是她亲自制定的治疗方案,脉象已趋于平稳,怎么可能突然病危?
她三两下便将衣裙整理妥当,随手扯过床帐束带将青丝一绾,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又回到了随时准备上手术台的军医生涯。
她率先拉开门,径直朝外走去。
陈妄已更衣完毕,墨发未冠,眉宇间凝着深夜的寒意。“备马!”
苏桥雪的目光落在他腿上,好不容易完成的手术,绝不能功亏一篑,可定北王府还被大理寺围着,有陈妄在,行事才能有所依仗。
“备车,”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的腿不能骑马。”
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陈妄翻身上马,朝苏桥雪伸出手。
马车疾驰,如离弦之箭,撕裂沉寂的夜幕。寒风呼啸而过,急促的马蹄声,一声声,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头。
不到一刻钟,定北王府已映入眼帘。
“见过王爷!”卫兵统领硬着头皮上前阻拦。
苏桥雪率先跳下了马车,取下车上的轮椅扶着陈妄下车,滑动轮椅停在定北王府门前。
陈妄的目光凝着寒霜,让蒋干瞬间脊背发寒。
“怎么?”陈妄的声音不高,“这王府,本王进不得?”
“末将……不敢。”
“蒋干,”陈妄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我看你——敢得很。”
苏桥雪在一旁静静看着,周身压着的气息仿佛黑云压顶,让人喘不过气,此刻她才真切体会到“煞神”二字的重量,心中不免暗想,原来平日里他对她已经是格外温和了,是特别,也是例外
“让开。”二字落下,如金石坠地。
蒋干额角沁出冷汗,终是挥手推开,让出一条通路。
陈妄侧身,对苏桥雪低语:“去吧!”
她不再多言,提起裙摆,如一只迅捷的燕,直奔内院。每一次足尖点地,都在与阎王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