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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有人故意为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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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伤屏息凝神,指尖自陈妄腕间抬起时,眼底不禁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先生放心,王爷脉象已趋平稳,险关已过。”他转向一旁身形微晃的苏桥雪,语气恳切,“属下这便去开一剂温养的方子。您已不眠不休守了三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万万请去歇一歇。”
苏桥雪却是强弩之末,她目光在季伤与陈妄之间游移片刻,终是抵不过排山倒海般的倦意,轻轻颔首。
待季伤离去,她由青莲服侍着草草梳洗,换下一身被汗与药渍浸染的衣衫。她强撑着最后的精神,低声嘱咐了几句,便栽进了旁边的软榻里。
头甫一沾枕,意识便陷入混沌,瞬间沉入无梦的黑暗。
陈妄静静地凝视着软榻上沉沉睡着的苏桥雪。
她蜷缩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一种连他都未曾察觉的恐慌,细细密密地攥紧他的心脏。
这三日,他并非全然无知,意识碎片里,她清冷又坚定的声音,一次次将他从地狱的边缘拉回,他梦里的魑魅魍魉似乎都被她不顾一切击得七零八落。
他这一生,背负太多,连至亲都厌弃他,他早就习惯在刀尖上独行。
可此刻,这个他曾怀疑过,试探过,甚至动过杀心的女人,却拼命地守住他这条被诅咒的性命。
“为何?”他在心底无声地诘问,只仅仅是因为医者的仁心吗?
可另一个更汹涌的念头,却蛮横地击溃了内心的猜忌,无论她是谁?从何而来,她既选择留下,选择了抓住他的手,也对他承诺永不背弃。
那么,此生,他都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他望着被她紧握过,至今仍残留着隐约触感的手,目光最终落回她疲惫的睡颜上,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此刻紧闭着,让他得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勾勒她的轮廓。
苏桥雪这一觉睡得极沉,待到醒来,已是暝色满窗,唯余灯火零星,她感受到那道灼人的目光,眼睫轻颤,带着几分迷蒙抬眼望去,陈妄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正静静地斜倚在床头。他面色虽仍苍白,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正无声地凝视着她。
“你醒了?”
她缓缓起身,行至床边,抬手抚上他的额头,高热已然褪去,指尖搭上他的腕脉,脉象也平稳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化作一声长长的轻吁。
“王爷,最难的关我们已经过去了,”她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接下来只需要等待骨骼愈合,便可以开始复健,最多三个月,你便可以行动自如了。”
“复健?”陈妄重复着这个词,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你怎么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苏桥雪心中一怔,连忙慌乱地找个借口搪塞,“医学一道,总是有些生僻术语,王爷听不懂实属正常。”
她连忙话锋一转,只是语气带上了几分迟疑,“只是——”
“只是什么?”陈妄特意侧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想着她又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我听季伤说,你是从高处坠落才导致骨折,我原以为这么重的后遗症,是因为粉碎性骨折导致的,”苏桥雪斟酌着用词,眉尖微蹙,“可昨日我看得真切,你的骨折部位齐整,并未有碎骨,按理说,不该严重至此。”
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更像是自言自语的推敲,“倒像是——有人刻意把骨折部位错开一般。”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却像一道凌厉的剑锋,猝然劈向陈妄。
“你说什么?”他猛地撑起身,动作之快牵动了腿伤,一阵锐痛袭来,却远不及他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他一把攥住苏桥雪的手腕,力道之大,指节瞬间泛白。
苏桥雪腕骨生疼,用力挣脱他的钳制,腾地一下远离床榻,没好气地说,“弄疼我了。”
只是在看到陈妄那犹如困兽般的眼神,还是忍不住说,“你之前的伤势恶化,很可能是因为诊治失误,采用了过度的正骨手法。”她试图用更委婉的词来解释‘医疗过度’,“你这样程度的骨折,只需妥善固定,静待愈合即可。”
“不过,医者也不是神仙,偶尔有失误也很正常,应该就是一次意外。”她说得轻描淡写,试图和陈妄解释意外的可能。
陈妄周身的气息,刹那间降至冰点,周边的空气都被冻结。
意外?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此刻听起来却无比讽刺,他坐在轮椅上的三年,被告知只能勉强行走,就连膝伤也无计可施,他不服,不顾及腿伤日益加重,执意的一次次强撑站起。
他早已接受了终将残废的命运,若是注定要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他只想在彻底站不起来之前,将瑜儿的黄泉扶上正轨,待他亲政,大局已定,他便——
可如今她却告诉他,竟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她或许以为只是寻常的失误,可当年帮他治疗的人,是号称骨科圣手,那个从无败绩的太医院医正宋起。
陈妄低笑一声,那声音里淬着无尽的嘲讽与戾气,一个从未失过手的人,偏偏在他身上,犯下如此致命的‘失误’。
这哪里是什么意外?这不过是要彻底毁了他精心策划的局而已,只是宋起到底为何?是被胁迫?还是甘愿如此?
“天枢——”
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暴戾之气,那浓重的杀意让向来镇定的苏桥雪,心头都忍不住微微一颤。
天枢领命离开,去彻查宋起的底细,只是这次,陈妄竟然没有避开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让苏桥雪心中隐隐多了一丝不安。
宋起?宋廉程的父亲?苏桥雪心下一凛,若陈妄的腿不是意外,那这次手术?宋廉程也有参与,难道?这次感染也是有人故意?
她不敢细想,本能地快速上前掀开他的西裤,指尖带着一丝的轻颤,伤口暴露在眼前,虽仍有红肿,却没了昨日的骇人,若有人故意为之,恢复得更不可能如此之快,悬着的心稍稍落地,她轻轻为他掖好被角。
恰在此时,青莲端着晚膳进来,精致的描金食盒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珍馐,火腿冬笋,脍炙羊肉,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却也每一道都过于油腻或发物,不适合如今刚做完手术的病人。
陈妄淡漠地扫了一眼,习以为常了。
苏桥雪看着他那烛火下更显苍白的侧脸,还有那一桌格格不入的菜肴,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这些,不合适你的肠胃,”她低语道,“等着。”
说罢,她转身朝门外走去,径直入了小厨房,这里不常用,但下人打理得好,也备着米面食材,大宁的国都在北方,冬日里没什么新鲜的菜蔬,大多是一些干货,她挽起袖子净了手,目光在有限的菜中快速的搜寻,最终落在那一小把青翠欲滴的荠菜上。
没有多余的话语,她利落地和面,擀皮,动作流畅得不似生手,荠菜焯水与剁成细茸的猪肉拌匀,点上少许的盐和葱花,用热油激发,她手指翻飞,一个个皮薄馅足形似元宝的混沌便在她手中诞生,一排排整齐地列在案板上,像一堆等待简约的小兵。
锅中水开,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她专注的眉眼。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端到了陈妄面前。
清亮的汤底飘着点点油腥和葱末,雪白的馄饨皮隐约透出内里荠菜的嫩绿,那种混着面香、菜蔬清甜与肉鲜的朴素香气,瞬间勾起了陈妄的食欲。
“你现在脾胃虚弱,油腥重的吃不得,”苏桥雪将碗和汤匙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荠菜性平,能利干和中,猪肉细嫩易消化,趁热吃。”
陈妄垂眸,氤氲的热气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也似乎抚平了他胸中的戾气,他沉默着,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汤匙,舀起一只馄饨,举到她跟前,“这——是什么?”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食物,形似元宝。
“馄饨呀!”苏桥雪说得理所当然,难道古代人不吃馄饨?
陈妄就着汤匙缓缓送入口中,外皮滑嫩,内馅清鲜软糯,温暖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并熨贴了冰冷多时的心。
“好吃吧!这可是我奶奶最拿手的美食。”苏桥雪有些得意忘形,话出口的瞬间,她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便匆匆低下头埋进了那碗冒着热气的瓷碗中,氤氲热气掩去她眼中的慌乱。
“奶奶——”,陈妄喃喃自语,却并未接着追问。
在这一片寂静里,和着荠菜的香气,某些事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这几日,靖宁王府闭门谢客,仿佛与外界的纷扰隔绝,过起了自成一方天地的小日子。在这份难得的宁静里,陈妄似乎对苏桥雪亲手做的菜上了瘾。
他嘴上从不言明,可每当青莲端上府中厨娘精心烹制的菜肴,他只是象征性地动上几筷,便会抬起眼,默不作声地望向苏桥雪。那双惯常深邃冷冽的眸子,此刻竟漾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近乎无辜的期待。
苏桥雪起初还试图无视,最终却败下阵来,心下暗叹一声,转身便钻进小厨房。不多时,两三道时令清爽的小菜上桌,陈妄便会胃口大开,将饭菜一扫而光,神情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见他如此,苏桥雪也乐得借由这人间烟火气,悄悄调理他的脾胃与伤势。她变着法子满足他的口腹之欲,连带着在一旁的溪儿也跟着沾光,尝到了许多新奇又适口的点心。小家伙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与苏桥雪也愈发亲近。
恰在此时,府中匠人依照苏桥雪所绘图纸打造的新轮椅也送到了,陈妄坐上去一试,转向、行进果然都比先前那架笨重旧物灵巧省力了许多,行动范围豁然开朗。
因此,每逢冬日暖阳和煦,他便会在院中寻一处敞亮地方,操控着新轮椅,安静地看着苏桥雪带着溪儿在梅树下嬉戏玩闹,耳畔是溪儿清脆的笑语和苏桥雪温柔的叮嘱,目光所及,是浸在金光里的鲜活身影。
一种陌生的暖意,在他沉寂多年的心间悄然蔓延,他忽然觉得,这高墙深院,似乎头一回,有了几分“家”的真切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