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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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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窒息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灵魂被强行塞回躯壳的撕裂与灼痛。
姜妙衣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卡在喉咙里,胸腔中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前不是预想中的万丈悬崖底,也不是魂飞魄散后的虚无,而是……熟悉的、属于她在凌云宗作为嫡女居住的“云锦阁”内,那顶绣着繁复云纹的鲛绡帐。
空气中弥漫着千年沉檀木宁神静气的淡雅香气,与她记忆最后那刻,鼻尖萦绕的血腥和崖底阴冷潮湿的腐朽气息,截然不同。
她……没死?
不,她死了。灵根被生生剥离,魂魄被寸寸抽离,那种碾碎每一寸神识的剧痛,她到死都不会忘。而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谢无妄那张俊美无俦,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他站在崖边,玄色衣袍在猎猎风中翻飞,如同神祇俯瞰蝼蚁,看着她这个与他做了百年夫妻的道侣,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跌落深渊。
百年夫妻,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他娶她,不过是因为她身具罕见的先天木灵根,且魂魄纯净,是温养、修复他那心尖上的白月光苏晴受损神魂与肉身的绝佳容器!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刚刚归位的心脏,收紧,几乎让她再次窒息。
“小姐,您醒了?” 侍女春晓担忧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可是被外面的雷雨惊着了?谢……谢师兄他,还在山门外跪着……”
谢师兄……跪着……
这几个字如同钥匙,瞬间开启了尘封在灵魂深处的记忆闸门。
是了,就是这一天。百年前,谢无妄为了救他那重伤垂危、药石无灵的苏晴师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屈尊降贵,跪在了她云锦阁外的凌云宗山门前,求她姜家秘宝——九转还魂草。
那时的她,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痴恋他多年,见他如此,心疼不已,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捧着灵草跑了出去,不仅给了他灵草,更是借此央求家族,换来了与他的婚约。
从此,踏上了那条万劫不复的绝路。
姜妙衣缓缓坐起身,指尖深深陷入身下柔软光滑的冰蚕丝被中,用力到骨节泛白。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冰寒。
“更衣。”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
春晓连忙应声,带着几个侍女上前,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梳洗。
坐在流光溢彩的琉璃镜前,姜妙衣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少女容颜昳丽,眉眼如画,肌肤细腻如初雪,唇不点而朱。因是姜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女,自小娇养,眉眼间还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明媚与娇憨。一身价值连城的云锦法衣,流光溢彩,衬得她愈发贵气逼人。
多么鲜活,多么……愚蠢。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这具身体里,如今住着的,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充满仇恨和不甘的灵魂。
梳妆完毕,春晓捧来一件更为华贵的曳地长裙,裙摆以金线绣着大朵盛放的牡丹,极尽张扬。姜妙衣却瞥了一眼旁边一件颜色更为沉静,式样也相对简洁的月白常服。
“换那件。”她淡淡道。
春晓一愣,小姐平日最喜华服,今日怎的……但她不敢多问,连忙依言更换。
穿戴整齐,姜妙衣走到窗边。窗外,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迷蒙水雾之中。透过雨幕,她能隐约看到山门方向,那道即使跪着,也依旧挺拔如青松的模糊身影。
谢无妄。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撑伞,去看看。”
凌云宗山门外,青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光可鉴人。
无数弟子聚集在宗门内的回廊下、屋檐边,或明或暗地注视着山门处的景象,窃窃私语声即使在大雨中也不绝于耳。
“谢师兄竟然真的跪了这么久……”
“为了苏晴师姐,谢师兄真是……”
“姜师姐会出来吗?她不是一直心仪谢师兄?”
“哼,若不是仗着家世和那株还魂草,谢师兄怎会看她一眼……”
而在那议论的中心,山门之外,谢无妄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石阶上。
雨水早已将他浑身浸透,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颊,水珠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不断滚落,砸在身下的积水中。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宗门弟子服,此刻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的身形,更显得狼狈,却也莫名增添了几分脆弱的易碎感。
他的脸色苍白,唇色也因寒冷和长时间的跪姿而失了血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如同浸了寒星的古潭,清冷,坚定,甚至带着一丝隐忍的屈辱和不甘。为了苏晴,他不得不向这个他素来看不起的、空有家世、资质平平的草包嫡女低头。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
山门内,一道窈窕的身影,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为首的女子,撑着一把以千年沉香木为骨、鲛绡为面的罗伞,伞面上绣着精致的暗纹,隔绝了纷乱的雨丝。她身着一袭月白色云纹长裙,款式简洁,却用料极尽考究,行走间流光隐现,与她平日里的张扬打扮大相径庭。乌黑如瀑的长发仅用一支素雅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颊边,更衬得她肤光胜雪,容颜清丽绝伦。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那股气质。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娇纵的明媚,而是一种沉静的、冰冷的疏离。那双曾经总是追随着谢无妄、盛满爱慕与星光的眼眸,此刻平静无波,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这漫天雨丝和跪着的他,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跪在雨中的谢无妄。
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姜妙衣眼中的冰冷和……陌生?不,比陌生更甚,那是一种仿佛穿透了百年时光、带着无尽恨意与绝望的审视。
他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一种不详的预感悄然蔓延。
姜妙衣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足以让她看清他的狼狈,也足以让她与他划清界限。
“谢师兄,”她开口了,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清凌凌的,不带丝毫温度,“何事在此长跪,扰我宗门清净?”
谢无妄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那丝怪异的感觉,声音因寒冷和长时间的沉默而带着一丝沙哑:“求姜师妹赐下九转还魂草,救苏晴一命。”
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话语。
姜妙衣轻轻笑了,那笑声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九转还魂草?”她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那是我姜家镇族之宝之一,千年方得一株,蕴藏无尽生机,岂是寻常之物?”
谢无妄的脊背僵了僵,他听出了她话里的刁难,这与预想中她迫不及待答应的情形完全不同。他抿了抿苍白的唇,重复着早已准备好的、也是他唯一能付出的代价:“谢某……愿以此身,迎娶师妹为道侣,百年之内,绝无二心,必当尽心呵护。”
“呵护?”姜妙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那抹讽刺的弧度越发明显,“谢师兄的‘呵护’,就是在我付出一切后,夺我灵根,抽我魂魄,冷眼看我跌落悬崖,尸骨无存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谢无妄的耳边,也炸响在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八卦的弟子心中!
夺灵根?抽魂魄?跌落悬崖?
这……这都是什么?!
谢无妄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姜妙衣,眼底充满了震惊和困惑:“姜师妹,你……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从未做过这些事!她为何会说出如此恶毒荒谬的指控?
姜妙衣却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孔,最后重新落回谢无妄身上,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谢师兄,空口白牙就想求取我姜家至宝,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她语气轻慢,“你的承诺,你的道侣之位,于我而言,一文不值。”
谢无妄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羞辱感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那你待如何?”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姜妙衣向前微倾,罗伞的边缘,雨水串成珠帘滚落。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向他背后那柄即使跪着也依旧紧握的本命灵剑——那里,蕴养着他身为天生剑胎、傲视同辈的根基,那根金光流转、被视为剑修至高荣耀的无上剑骨。
她红唇轻启,字句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优雅,掷地有声:
“若要我救她,可以。”
“拿你的天生剑骨来换。”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连喧嚣的雨声,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剑骨!她竟然要谢无妄的剑骨!那可是他修炼的根基,是他傲视群伦的资本,是他未来问鼎大道的希望!失去了剑骨,他谢无妄,还是那个天之骄子吗?与废人何异!
“姜妙衣!你疯了!” 有倾慕谢无妄的女弟子忍不住尖声叫道。
“趁人之危,无耻之尤!”
“谢师兄,不能答应她!”
谢无妄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死死地盯着姜妙衣,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愤怒、屈辱,以及一丝被她如此轻贱、如此残忍对待的……痛楚。
他从未想过,这个一直追在他身后、用尽心思讨好他的女人,竟会如此狠毒!
“你……”他的声音干涩无比,“你知道剑骨对我意味着什么?”
姜妙衣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漠然,如同看着一件死物:“与我何干?”
“我只问你,换,还是不换?”
雨水顺着谢无妄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苏晴苍白虚弱、气息奄奄躺在病榻上的模样。那是他从小立誓要守护的人,是他心头的月光。
一边是道途与骄傲,一边是苏晴的性命。
抉择如同烈火,煎熬着他的灵魂。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定。
姜妙衣耐心地等待着,唇角噙着那抹冰冷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她无关的好戏。
终于,谢无妄睁开了眼睛。
眼底,是一片荒芜的、令人心悸的平静。所有的挣扎、愤怒、屈辱,似乎都被这场大雨冲刷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
“……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重若千钧,砸得所有人心头巨震。
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抬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最后残存的、锐利的金色灵力。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刺向自己后背脊梁骨正中之处!
“噗嗤——”
是血肉被生生破开的、令人牙酸的沉闷声响。
金色的、带着凌厉无匹剑意的血液,瞬间从他指缝间、从伤口处汹涌而出,将他背后素白的衣衫迅速染透、晕开大片刺目的金红。那光芒太过耀眼,甚至穿透了迷蒙的雨幕,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呃啊……” 极致的痛苦让他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全身,混着雨水涔涔而下。他的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剧痛而剧烈颤抖着,脸色惨白得如同金纸,唇瓣已被自己咬出血痕。
但他硬是撑着没有倒下,指尖金光更盛,似乎在体内勾连、剥离着什么。
猛地一拽!
一道约莫尺长、通体流淌着纯粹金色光华、符文缭绕、蕴含着无上剑意与道韵的骨骼,被他亲手,从自己血淋淋的脊背中,硬生生剖了出来!
剑骨离体的瞬间,他周身那原本即使狼狈也依旧强盛凌厉的气息,如同雪山崩塌般,骤然溃散、萎靡下去。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向前佝偻,单膝重重砸在积水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他颤抖着,用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金辉的手,高高捧起那根兀自散发着凛冽气息、光芒流转的剑骨,朝着姜妙衣的方向。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手臂不断淋漓滴落,在青石阶上晕开一片惊心动魄的图案。
他抬起头,雨水和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努力聚焦,望向那个撑着伞、立于高处、冷漠如仙的身影,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子:
“给……你……”
“换……还魂草。”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只有雨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天地,也冲刷着他身上不断涌出的、混合着金色的鲜血。
姜妙衣站在原地,撑着那把华贵的罗伞,伞面隔绝了雨水,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情感。她静静地看着雨中那道蜷缩的、血污狼藉的身影,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与傲气,此刻却只剩下痛苦、乞求和一丝微弱执念的眼眸。
心中预想的复仇快意,并未如潮水般涌来。
只有一片空茫的、冰冷的麻木。仿佛百年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场大雨和那根血淋淋的剑骨,冻结成了坚冰。
她微微侧头,示意身旁一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侍女。
那侍女浑身一颤,在她淡漠的目光逼视下,不敢有丝毫迟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雨幕,战战兢兢地、屏住呼吸,从谢无妄那不断滴血、颤抖不止的手中,接过了那根沉甸甸、仍带着他体温与无上锋芒的剑骨。
入手,是滚烫的,灼得那侍女手一抖,险些拿不稳。
姜妙衣看也未看那根引得无数剑修疯狂的剑骨一眼,仿佛那只是路边一块顽石。她翻手,取出一个寒气缭绕、符文闪烁的玉匣,玉匣之中,一株九叶流转着朦胧霞光、生机盎然的仙草静静躺着。
九转还魂草。
她随手,将那只珍贵的玉匣,丢在了谢无妄面前的雨地里。
动作随意得,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拿去吧。”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月白色的裙裾在雨水中划开一道冰冷决绝的弧度,没有丝毫留恋。
“谢……多谢。”
身后,传来他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道谢。
姜妙衣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宗门内那片巍峨华丽、灯火通明的殿宇,将身后所有的混乱、惊愕、同情、鄙夷,以及那道倒在血泊中、目光仍固执地追随着她背影的视线,彻底隔绝。
雨,下得更大了。
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