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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宣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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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风潇潇茶肆,日入时分便打烊了,不过也并不影响该来的人来。
待姬无心入睡后,姬无伤抱了一坛桃花酿前往前楼,瞧见了本该在此的白扶渊,和不知道该不该在此的不速之客。
少年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双腿搭在桌角,嘴里还悠闲的叼着折来的嫩柳枝,样子很是惬意,看得出已经来了许久。
他们四周桌椅凌乱,像是已经打过一架了。
只是他不知怎么惹到白扶渊了,白扶渊不客气的瞧着他,故意恶心他道:“你坐的位置,死过人。”
白扶渊倒不是为了吓唬他瞎说的,那位置确实是上次死在姬无心手上的斗笠男子,所坐的位置。
人对死人还是有些敬重的,少年虽是从容,还是下意识起身换个位置,恰巧瞧见姬无伤走进来,很是自来熟,上前接过酒,道:“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他是谁?”姬无伤觉得莫名其妙,看向白扶渊问道。
白扶渊道:“无心喊他唐公子。”
唐公子?
姬无伤想到白扶渊说的昨日慕容府的事情,又想起清谈会出面揽下张家一事的人,那眼前这唐公子,按辈分算是表哥。
长这么大,突然出现一个人站你面前,说是你表哥,还是很诡异的一件事。
他可没有唐元朗那么自来熟,不自然道:“你来干什么?”
“监视姬无心,张前辈和张家弟子还没有找到。”唐元朗依旧吊儿郎当的样子。
姬无伤这下知道刚进门时,白扶渊为何生气了,他此时也颇为恼火:“你来错地方了。”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唐元朗瞧见又生气一个,放下酒坛子,收起玩闹,正色道:“你姑姑也就是我嫡母,拜托我照顾你们俩。”
白扶渊此时已经有些微醉了,他又倒了一碗酒,也没有瞧姬无伤,在心里想到,这人跟姬无心一个脾气,若没有猜错,他一准儿会回答“不必了”。
“不必,不熟。”姬无伤绕过他,寻了个位置坐下。
唐元朗眼见自己又被拒绝了,也不恼火:“也不是白照顾的,互帮互助可好?”
“何来互帮?”姬无伤只是单纯好奇,找他帮忙能做什么。
“张家的事,慕容府要避嫌,所以...”唐元朗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支支吾吾道:“我自己应付不来,所以寻求个帮助。”
“不帮,张家的事本就跟心儿没关系。”姬无伤直觉他在说谎,只是猜不透为何。
唐元朗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幽幽来了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三更天,白扶渊回到了后院卧房就寝。
四更天,影澈已备好两匹快马。
五更天,姬无伤和唐元朗二人已先一步出城而去。
似有感应般,他刚走不久,姬无心便悠悠醒来,她瞧了瞧天色,城门已开,便换了衣服起身准备出城。
只是,收拾妥当,却不见鬼箭羽的踪迹,她只好到隔壁姬无伤的卧房去寻找。
而当她推开房门,看见的却不是姬无伤,而是熟睡的白扶渊,手上正握着鬼箭羽。
姬无心微微一愣,无奈的走过去,想拿回鬼箭羽,只是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酒气,瞧着还在熟睡的白扶渊,还是心软了。
他是担心自己会不辞而别吧。
她自小在南疆长大,无父无母,心智不全,不免被其他孩子欺负,后来姬无伤被送到南疆,自称是她的哥哥,她当时是依赖他的吧,有他在其他的孩子便不会欺负她。
曾经也有一段时间,她担心姬无伤会突然离去,便也会经常藏起他重要的东西,天真的以为,只有如此,他就不会突然离开了。
只是最后,他还是被自己赶走了。
姬无心坐在床边,瞧了一眼他耳后,但凡她现在动手点了昏穴,他便会睡上几个时辰,到时候又怎会知道自己去了哪儿。
她终究没有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做。
她不自觉笑了笑,也不知是笑他还是笑以前的自己,在心里默默想到,白扶渊,你幼稚不幼稚,笨死了,比自己还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白扶渊才睁眼醒来,其实早在姬无心进门时他就已经听到了,习武之人最是警觉,更何况他也心忧她会不会突然离去,又怎么会真的睡熟。
这法子,是姬无伤告诉他的,虽是如此,他也清楚,姬无心若想拿走鬼箭羽,而不让自己察觉,有的是办法。
他在赌,赌她不是她所说的那般心若磐石,赌自己在她心里也有一丢丢位置。
还好,姬无心没有任何动静,在他身边安静的坐着,后来才一不小心很放松的又睡着了。
姑苏到宣城不过才一日路程,姬无心却走了足足四天,才擦着天黑赶到宣城地界。
影澈只暗中跟了半路,便先一步去往宣城与姬无伤汇合。
这四日,她先去了手工作坊,打造了一支男子发簪,耽误了半日。
一路上行的极慢,越接近宣城越慢,遇到客栈要停下来吃个饭,遇到茶棚要停下来吃碗茶,遇到青楼也要进去逛一圈吃碗酒。
起先白扶渊也是未曾猜透,若要隐瞒行踪,怎的偏偏去往江湖人出没的地方凑,后来慢慢也看透了,这人哪里是要隐瞒行踪,分明是故意暴露踪迹的。
临近宣城,天空下起了小雨,天已经黑了,她在村外寻了座城隍庙暂时歇脚。
姬无心走近香案前,抬手擦试了下案面,自言自语道:“是干净的。”
白扶渊紧跟着进门,听到她的呢喃,问道:“什么是干净的?”
“这座城隍庙,是干净的,附近的村民经常到此处祭拜。”
“嗯,然后呢?”
“这里的城隍爷是有灵性的。”姬无心边说着边退出了城隍庙,“我杀了那么多人,神明是不会庇护我的。”
白扶渊拗不过她,又担心她身子弱淋了雨会生病,脱下自己外衫给她披上,好在这场雨不大,没过多久就停了。
姬无心慢悠悠走到一湖边停了脚步,今晚怕是没有地方落脚了,风餐露宿随地而居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向来锦衣玉食惯了的白扶渊,又何必跟自己一样吃苦。
那就唤他出来吧,总归是要面对的。
她瞧着湖面,也不知对谁喊到:“出来。”
顷刻间,在她身后落下一个人影,单膝跪地,右手轻放在左肩,虔诚恭敬,低垂着头看不见面容,额间佩戴着一抹细长的发带垂在耳侧,发带末端垂着一个象牙吊坠,腰间别着繁琐的银饰。
异族人。
白扶渊瞧着他的装扮,绝非中原男子,而戴着这一身繁琐的腰饰,却可以做到跟踪他们时不发出一点声响,当是轻功了得。
姬无心转过身,瞧着他道:“抬起头。”
男子抬头,从容不迫的瞧向她,他面容黝黑,浓眉大眼,很有神韵,饶是如此虔诚的姿态,也并不显得低微。
姬无心瞧着有些眼熟,与玄参有几分相似,问道:“你是玄芷?”
“是,少主。”
姬无心心里又骂了玄参几句,这丫头竟学会障眼法了,在姑苏牵住自己,好让玄芷前往宣城,她自然不想南疆牵扯进来,命令道:“玄参已经护送回南疆了,你也回南疆去。”
“少主误会了。”玄芷笑了笑,态度依然谦逊,只是言语不免强硬:“我的使命只是保护沧灵剑主人的安全,并非听令于您。”
皆传沧灵剑有剑灵,而剑灵不过是隐族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护剑者,保护每一任沧灵剑主人的安全,并非隶属关系。
若他是护剑者,那自己确实无权干涉他,规矩便是如此,他可以在能力范围内,主观判断有利于主人的事,包括忤逆她的决定。
眼见管不得他,她拉过白扶渊便走。
玄芷站起来拦下姬无心,侧身让开半步,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少主,请随我来。”
姬无心刚想拒绝,感觉到拉着白扶渊的手腕处,摸到潮湿的衣服,他身着单薄的中衣,淋了雨衣物不免湿潮,他的身子骨虽不会生病,但总归也是不舒服的。
犹豫片刻,还是跟他来到长宁镇一间客栈落脚。
白扶渊前去沐浴,他靠在浴池边,抬手轻轻抓过虚无缥缈的雾气,那般不受控制,不禁对姬无心的身份更加好奇,她绝非只是在南疆学医的普通女子那么简单。
姬无心拿了身干净的衣物推门而入,将衣物放在屏风外的木椅上,道:“衣服给你放外面了。”
说完,她起身准备走出浴室,却被白扶渊叫住了。
“无心。”
“嗯?”
白扶渊回头,隔着屏风瞧见那抹隐约的轮廓,问道:“你是谁?”
“归隐山庄姬无心。”姬无心说完也不再多留,起身走出了浴室。
姬无心也想问自己是谁,是在南疆不谐世事的无心,还是一战成名的少年神医,还是归隐山庄大小姐,亦或是心狠手辣的毒狼女,更或者只是共情蛊的宿主而已。
已是月末,繁星无月,玄芷坐在走廊的木栏边,倚靠着柱子瞧着天空,他来宣城已有数月,并不见青黛的踪迹,反倒发现西域孟婆堂活动,江湖恩怨,他不得干涉,只能暗中协助归隐山庄。
直到三日前姬无心前来,他才得以现身,虽同来自南疆,可他与姬无心并无交集,也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他的使命。
姬无心步入院落,便瞧见二楼木栏边发呆的玄芷,问道:“除了你,还有谁?”
玄芷打了声口哨,立即从这看不见的暗处闪出两抹人影,一袭黑衣,速度极快,只呆板的站着,没有任何动静。
姬无心瞧这俩人的双目无神,面无表情,一眼便认出,轻声道:“药人。”
只是南疆怎么还会有药人,应该早在二十年前,南疆就不再炼制药人了。
“少主。”玄芷从二楼落下,道:“这俩人供您驱使。”
人?
怎么还能称之为人呢?
无意识无思想,只会执行指令的傀儡,怎么还能称之为人呢?
姬无心摇了摇头:“不需要,南疆早就不再炼制药人了,回南疆后便毁了他们。”
玄芷挥挥手让俩药奴退下,向姬无心走近了些,在她面前站定,略微歪头,若有所思道:“一直都有炼制,药人是无意识的傀儡,蛊人是有意识的傀儡,你心疼他们,那谁来心疼你。”
“住口。”姬无心突然暴怒喝止他。
玄芷迅速跪下,他低着头,依旧虔诚恭敬。
虽为守护者,也并无资格对主人指手画脚,虽不是隶属关系,但她也有生杀予夺大权。
姬无心很快平复下来,瞧了一眼浴室的方向,道:“屋里那人姓白,见他如我,护其周全。”
“是。”玄芷并无多问,低着头顿了一下道:“师父让我带句话给您。”
姬无心本能的不想听,不想知晓,只是也并未说出拒绝的话,她最终沉默下来,也许是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过了许久,玄芷没有听到指令,也不过是多此一举,无论姬无心说了什么,这话都是一定要带到的。
“共情蛊不可落入西域人之手。”
“那我呢?”姬无心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我的死活都没有关系是么?”
玄芷没有答话,保持着低头的姿态,起身退下了,话已带到,其他的,都不是他能干涉的。
无心,无心,不是明明没有心么,怎的还会心疼,她握紧胸前的衣襟慢慢蹲下身子,明明都已经知晓答案,还要再问一遍,多可笑,明明自认为心若磐石,却始终保留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不过恰巧在共情蛊的侵蚀下活了下来,不过恰巧成了宿主,就妄想得到师父的关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相信,他在意的只是精心饲养了八年的共情蛊,而并非是自己。
白扶渊回到卧房没有见到姬无心,便来到院落寻找,看到木梯旁,蜷缩成一团的人影,他并没有打扰她,只慢慢走过去守在她身边。
姬无心觉察到旁人靠近,也未抬头,很自然而然的向来人的方向倾倒,躲进他怀里,缓缓闭上眼睛,忍住了软弱的眼泪,轻声道:“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