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居》Mono老六

1、回家

　　暮春时节，阳光明媚，山青花欲燃，本来该是春风渐暖的时节，归隐山庄最中心的永月殿却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查清楚了？”宫殿里传出慵懒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冰冷。
　　“是，三年前在凤凰山救走大小姐的确定是赤羽宫。”影澈跪在殿内中央，低声回到，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姑苏传来消息，十天后火灵芝将会在暗商进行拍卖。”
　　“下去吧。”
　　“是。”
　　影澈应了一声，黑色的身形隐于暗处。
　　主座上的男子便是姬无伤，他沉思片刻信步走出殿外，殿门外，影辰见他出来，上前行礼道：“二公子卯时悄悄下山，往姑苏城方向去了。”
　　“嗯。心儿进去多久了？”
　　“回主上，两个时辰。”
　　姬无伤示意他退下，便独自往祠堂方向走去。
　　刚到祠堂院落，便听到祠堂内传出压抑的咳嗽声。
　　祠堂外，影风静立于门侧。影卫一般都是隐于暗处保护主子安全的，贴身影卫却可以跟在身侧侍奉，影风便是其中之一。只见他身着黑衣，身材修长有致，双手环胸抱着手里的佩剑，脸上乌黑的面具遮去大半副面容，那双眼睛生的煞是好看，清澈明亮一尘不染，倒不像个影卫。他见姬无伤到来，只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姬无伤竟也不怪他这无礼的举动。
　　片刻之间，那压抑的咳嗽声仿似压制不住渐渐清晰起来，院落里的姬无伤和影风先后各迈出半步作势要进屋去，却又同时收回来脚步。影风长叹一口气，跃上屋檐，隐于暗处。
　　姬无伤站在原地，手不自觉的握紧了衣袖，直到屋内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才疾步走到门口。
　　“心儿，其实你心里还是有他们的吧？”姬无伤小心翼翼的问出口，他看着背对着他盘坐在蒲团上的姬无心说不出的心疼。“你也不会每次回来都会....”
　　三年前，姬无心一直长居南疆，这三年来才渐渐出入中原，每次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祠堂祭拜父母，说是祭拜，她却从未跪拜过，上香之后，便会一坐就好几个时辰。
　　“哼。”姬无心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径自走过姬无伤身边，立于院中。
　　她素来不喜奢华，皆是淡容素衣。已是暮春时节，还是身着青色裘衣，包裹着盈盈一握的腰身，如弱柳扶风，沉寂静雅，不及桃李年华，却满头银发，鬓发轻扫过有些苍白的唇角，似笑非笑神情却是比姬无伤更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出的话更是冰冷万分。她不以为然的接道：“我祭拜他们，是为了告诉他们我还没有死，让他们失望了。”
　　“心儿....”
　　“别说了。”姬无心低声喝止了他。
　　天色渐暗，无心阁卧房内提早生起了炭火，姬无心行至院落，便看见影风立于门口。
　　“哥，影风以后不用来当值了。”她语气淡淡的，带着平日里惯有的冷漠，她走过影风身边，并未再看他一眼。
　　影风静立于门侧，黑色的身形恭敬的站着，隐藏在面具之后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低垂的眼帘下，清澈的眼神在听到姬无心淡淡的陈述时，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姬无伤还未应声，就看到姬无心已经回到屋内，他不再多言，只命人将影风带下去。
　　“心儿，你是要弃用他了么？”姬无伤将炭火装进手炉里，试了试温度，将它交于姬无心。
　　弃用？她未曾想过。只是回想起那荒唐一事，便不想影风再侍奉于自己罢了。
　　“不是，只是换个人而已。”姬无心抬头瞥到姬无伤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奇怪于他会对一个影卫如此上心，不解的问道：“你对那哑巴影卫，很担心？”
　　“无事。”姬无伤小声的回道，端起桌上的茶凑到唇边，顿了一下才道：“这次想去哪游玩么？”
　　“姑苏，火灵芝在姑苏。”
　　姑苏，也是许久未去了呢。
　　夜深人静，流萤闪烁在林梢，忽明忽暗，与室内的烛光颇有共鸣之意。香炉里的檀香快要燃尽了，姬无心却并无丝毫睡意，她蜷缩在床角，不时看向烛台，那燃烧着的烛光仿似黑暗里唯一的光亮来源。

　　千机楼地牢。
　　阴森的地牢泛着昏暗的光，长年不见光不通风的走廊里飘着血腥味和铁锈味。
　　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里，姬无伤和影风隔桌而坐，影澈立于靠近牢门的位置，木桌上放着一壶酒，和一个漆黑的面具，影风望着酒盏出神，长久隐藏在面具下的半张脸明显的苍白一些。
　　“你和心儿发生什么事了？”姬无伤率先开口，隐隐有些担忧，姬无心虽然任性了些，但对影卫一直没什么苛刻的要求。
　　“我...”影风开口答话，由于长久不说话，他的声音沙哑苦涩了些，犹豫了许久才接着说道：“我吻了她。”

　　己亥年暮岁时节，三个月前，南疆苍山浮生居。
　　那日傍晚，影风在院落门口收到一个包裹，等他追出去的时候，来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是他今年收到的第七个包裹，包裹里只是一些药材，有些普通的有些昂贵的。
　　当他把包裹拿到屋里交给姬无心的时候，她盯着包裹思索了许久，才慢慢将之前的几个包裹都拿出来，平铺在木桌上，只一瞬间她满眼惊惧的后退几步靠在墙上，颤抖的抬起手指指着木桌上那几件包裹，无助的呢喃道：“拿走....拿走....丢掉...”
　　等影风丢掉包裹回来的时候，姬无心已经躲进了里屋。
　　她紧张害怕的时候，会把自己浸在水里。已是亥时，窗前案条上的香炉已经燃尽了，腾腾升起的雾气慢慢淡去，屋里子飘散着清冷的药香，姬无心许是耐不住寒潮，又或许旧疾复发，她一手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指缝里不时有血滴落进池水里，晕染开来，消失不见。
　　门外的影风听到声响急忙闯进来，隔着屏风，他隐约看到那抹窈窕的身姿，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满头白发，肤若凝脂，像极了一块羊脂白玉，冰冷易碎。
　　此时的她少了平日里的冷漠疏离，倒是有万种风情。
　　影风觉得自己体内莫名生出一团热气。
　　从他进门，姬无心便听见了，也不理他，自顾自的拿起浴沿的酒饮了一盏酒，这个影卫对她的心思，她多少也猜到一二。
　　“我好看么？”
　　呆立在原地的影风，突然听到姬无心的声音，他压抑着体内的燥热，迅速低下头移开视线，跪了下去。
　　“呵，他怎么下得去手。”
　　她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手掌般大小的丑陋疤痕，轻声说到，尽力表现的无所谓，只是声音里掩藏不住的颤抖。
　　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姬无心却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影风不放心的抬头望去，见她依靠在浴沿上已经睡着了，随后他拿起木施上的衣服，抱起她回了卧房。
　　睡梦中的姬无心似是感受到影风的温度，往他怀里凑近了些，影风觉得自己刚刚压抑下去的燥热又被她无意间撩拨起来，他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更何况怀里的还是自己日夜眷恋的女子。
　　影风弯腰把她放下，锦被缎褥间的姬无心不知梦到了什么，无意识的轻吟一声，他一下子屏住呼吸，看着她的睡颜，鬼使神差般轻轻吻了上去。
　　恰在这时，姬无心醒了过来，睡眼惺忪间看到一男子近在咫尺的面孔，身体不受控制的畏缩了下，待看清是影风之后，不禁满眼愤怒。
　　她扬手便是一巴掌甩在影风的脸上。
　　“放肆。”她扶被坐起，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塌前的影风，深呼吸平复暴躁的心情，除了生气她还有一些害怕，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低声吼道：“滚出去。”
　　影风一路跑到溪边才停下，用冰凉的溪水胡乱洗了把脸，才清醒过来，不禁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荒唐事。

　　“你，”愤怒之下，姬无伤揪起他的衣领站起来，作势就要挥拳过去，手抬到半空停住，只一瞬间，他便冷静下来，放开影风，长叹一口气，骂道：“荒唐，被弃用的影卫，按规定要编入死士组，他已经在那了，你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
　　“不，不可。”影风猛然抬头看着姬无伤，坚定的摇头拒绝道。
　　姬无心睡不着，索性裹着锦被坐起来。他看向窗外，那看不见的角落里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影卫。
　　七影只听令于自己和庄主，换掉影风，他又该换给谁。
　　她思索片刻，唤今天当值的影卫进屋。
　　“谁在外面？”
　　“回大小姐，属下影辰。”
　　“进来。”
　　木门轻响了一声，就看到影辰低着头恭敬的跪在房中。
　　“我问你，被弃用的影卫会受到什么处罚？”
　　“断骨，若还活着，编入死士组。”
　　“影风现在何处？”
　　“地牢。”

　　地牢里，姬无伤来回踱步，思索着解决办法。
　　“查清楚是谁了么？”
　　“鬼面。”影风答道。
　　“如此，护主不力，以下犯上两条罪责，鞭刑一百，两日刑完。”姬无伤不再看影风，低声对影澈说到：“你来行刑吧，下手轻些，明日直接送回无心阁，心儿不会再为难与他。”
　　“是。”影澈应道。
　　影风被看守的侍卫押往刑房，褪去外衣，双手手腕绑在刑房垂下来的铁链上，他有些自嘲的笑了，无奈的说道：“澈哥，我知你讨厌我，不必手下留情。”
　　影澈从墙壁上取下一条细软的鞭子来，还未转身，便听到影风的声音，他确实不喜欢他，可自己并非落井下石之人，身为影卫的他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情绪。
　　他走到影风身后，说道：“影卫只会听令行事。”
　　作为七影之首，影澈内力自然深厚，他的精准和力道，足够让受刑之人的每一鞭都皮开肉绽，却不会伤及筋骨。
　　影风咬紧牙关，默默承受，刑房只余下鞭子挥动的破空之声，和抽打在身上的闷响。
　　姬无伤还未出牢房，就碰上了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姬无心。
　　她瞧见姬无伤果然在地牢，生气的质问道：“哥，你做什么？”
　　“下人犯错，就该受罚。”
　　姬无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听到他在地牢，想到他可能会受刑，就急忙跑来，可能觉得那件事情自己也有责任，也可能是这个影卫总会给她熟悉的感觉，也可能是他确实没犯什么大错。
　　可是，犯错就该受罚，就算身为家主的他们，也不得不限制在这些条条框框的家规里。
　　姬无心瞧着阴暗的走廊极不舒服，尤其是尽头隐约传来的鞭刑之声，冷静下来的她低垂着头杵在玄关处，没再往里迈进一步。
　　姬无伤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闻言，姬无心一愣，想到在南疆时收到的包裹，确实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是谁了。
　　“他回来了。”她轻轻抬头直视姬无伤，轻咬着嘴唇，片刻之后，缓缓呼出一口气，接着说到：“鬼面是江千俞，他还活着。”
　　姬无伤同样一愣，原来如此，凤凰山江氏，只是，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说话间，姬无心看到走廊尽头，影风被侍卫扶着拖回拐角处的那间牢房。
　　“你打完了，可以把人还给我了吧？”
　　“分两日执行的。”
　　姬无心并不想听，她不由分说的走过走廊，与姬无伤一前一后来到了牢房。
　　影风跌坐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侧身垂头颔目靠着墙壁，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他脸上乌黑的面具，背上的伤口让他有些虚弱，甚是疲惫。
　　姬无心扫视一眼，瞧见了桌子上未收起来的一壶酒和两只酒盏，似是出现在这里未免不合时宜，若非在这牢房，倒像是老友畅谈。
　　影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瞧见了木桌上的酒壶，他上前一步借故行礼，挡住了姬无心的视线：“主上，大小姐。”
　　“够了，放人。”姬无心被他打断思绪，收回视线，退出了牢房，对着守在门两侧的侍卫命令到。
　　墙角的影风猛然睁开眼，他握紧双拳，费了好大劲才控制自己不去看她。鼻尖涩涩的，心底有说不出的苦楚，姬无心是来救他的还是来救影卫的，他不清楚。
　　侍卫看了看姬无伤，见他并没有反对，应声而入，架着影风走了出来。
　　“送往无心阁。”
　　“送回千机楼。”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却下达了不同的命令。侍卫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无心阁，姬无心的寝院。
　　千机楼，影卫日常居所。
　　“心儿，他回千机楼比较合适。”
　　姬无心看着影风，他正好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影风急忙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她看到了他眼里的躲闪，突然心下有一个念头，她想看看面具下这张脸长什么样子，这个跟了她两年的影卫，一次次逾越她的底线，忤逆她的决定，又一次次照顾她，关心她。
　　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的改变。
　　比如，自己今天晚上竟出现在这里，还冲动要带他回无心阁。
　　姬无心不再言语，转身离去，颇有落荒而逃的感觉，夜里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寒气直往衣袖领口里灌，她裹了裹裘衣，放慢了脚步。
　　影辰提着灯跟在身后，夜风吹过，那盏纸做的灯笼轻轻摇晃起来，照着地上的影子也晃晃悠悠的。姬无心低着头走在前面，被这飘忽不定的影子弄的心烦意乱。
　　自己这是怎么了？
　　逾越不守规矩的是他还是自己。
　　他不过是在自己酒醉之时取走自己的酒坛子，不过是在自己昏睡在冷水池时抱起自己回房，不过是在自己午夜梦回再难入睡之时吹一支曲。
　　自己竟也心心念念起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