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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挖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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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
这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重量,飘落在江予舟混乱的感知上。
不知道为什么,江予舟此时就是知道,谢渡是有余地的,不像自己全然被记忆的河流冲击得无法动弹。
可是谢渡他并没有躲避,没有抵抗,他像是以一种拥抱宿命的姿态,任由那看不见的波动将他保卫,如同自愿献祭的祭品,被拖进那光怪陆离的概念海洋之中。
“哈哈哈哈!”牧师的狂笑在空间中回荡,“不洁的祭品啊,你以为主动献身,就能拯救他吗?我将先于主教大人,赐予你这忤逆者至纯至善的终结。”
然而,笑声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而粘稠的气息从透明的意识海内部,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仿佛源自万物终末的黑暗。
江予舟看见,谢渡抬起手。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而这只手,缓缓地、坚定地抚向自己的左脸。
动作漫不经心得不可思议,似乎只是想拂去脸颊上的灰尘,或者触碰一朵带露的花。
江予舟的呼吸停止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渡的手指微微弯曲,指尖探向那只早已失明的左眼。
噗嗤……
那声响很轻,很闷,像是一颗熟透的果实,终于不堪负重,从低垂的枝丫悄然坠落。
细白的手指就这么轻飘飘地,但不带一丝犹豫,挖向左眼,动作如此自然,如此轻缓,以至于指尖陷入眼眶时,仿佛只是沉入一捧微凉的湖水。
谢渡的身体极其轻微的颤抖了一下,如同琴弦被波动后最细微的震颤,他那总是紧抿着的、江予舟刚刚才接触到的薄唇微微张开,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唇瓣破碎而出。
江予舟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江予舟能够看清每一个细节:谢渡长而密的睫毛如垂死的蝶翼般无力摆动,那张总是冷淡的脸上,此刻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泛起一层病态的薄红,汗水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
可他的手指,依旧没有半分犹豫,坚定地向内摸索着。
“不——!!!”
发出惨叫的,不是谢渡,也不是江予舟,而是隐藏在不可见之概念中的牧师,牧师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歇斯底里的恐惧。
“住手!你这个疯子!你居然敢又一次……”
又一次?
江予舟捕捉到了这个词,但他的思绪已经无法深究,只能死死地盯着谢渡,自虐般地记住对方每一个动作。。
谢渡低着头,鸦羽似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滴。两滴。
粘稠的、漆黑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从他的脸颊滴落,坠入下方翻涌的意识海洋。
他缓缓地抬起手。
掌心之中,握着的,是他那只银白色的的左眼,离开了眼框,却依然散发着死寂的微光。
他竟然……亲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而那个本应血流如注的眼眶里,没有一滴鲜血,石油般粘稠黑色浊液,如同活物般蠕动、流淌着,它们像是被囚禁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似乎决堤的洪水,从他空洞的左眼中奔涌而出,
“啊啊啊啊啊——!”
牧师发出了比刚才被黑炎灼烧时凄厉百倍的惨叫。他那由月亮意识构成的、不可见之存在,在接触到浊液的瞬间,便如同烈阳永耀光辉之下的白霜,迎来绝对而迅速的湮灭。
【警告!检测到未知高维能量反应!能量指数……欸?检测仪爆炸了!】
刚刚才解禁的系统的警告声险些把江予舟的脑壳掀开。
【怎么回事?这不是普通的浊液!这也不是《末日审判》里的剧情啊?数据无法分析,可是这能力层级……宿主快跑啊!不然会被一起抹杀掉的!快——】
系统的尖叫声如同被掐断信号,戛然而止,像是连带着它本身的存在都收到了那浊液的威胁。
江予舟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他看着半空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只感觉到冰冷刺骨的愤怒和铺天盖地的难过,如同海啸般,掩盖过千万年月亮的记忆河流。
他相信谢渡,无条件地相信,可是……
江予舟,头一次感受到,胸口处如此强烈的疼痛,仿佛谢渡方才挖出的,并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江予舟的那颗活生生的心脏。
“疯子!你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牧师满怀的愤恨已经无法用语言一泄而出,他声音扭曲变形得几乎失真。
“你怎么敢又一次玷污‘门’赐予你的钥匙?!”
“钥匙?”
谢渡终于抬起了头。
空洞的左眼流淌着吞噬一切的黑暗,金红的右眼燃烧着平静的业火。
他轻轻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
“这东西,我早就不要了。”
随后,他五指收拢。
咔嚓。
那颗银白色眼球,被他毫不留情捏碎了。
随着钥匙的破碎,谢渡左眼中涌出的浊液失去了最后的枷锁,它们化作一一阵又一阵吞噬一切的浪潮,如同宇宙诞生前的奇点,即使只是在浪潮的边缘,被几朵小小的梨涡般的浪花牵连,江予舟竟也感受到灵魂至躯干、大脑至心灵、无一沉浸在颤抖的酥麻之中。
随后,明明只是视野边缘的一株瘦小的细苗,就能将他的灵魂抽离带向另一个生命。
那是一只鸟,翠绿靛蓝的羽,稚红的喙啄向甜美的野果。而野果结在大树的小枝上,成线的蚂蚁爬向果边的嫩叶。随凉风摇曳,吹落鸟羽上的细尘,又带来新的细尘,沾染着不同的土壤空气,在阳光露水下摆弄不定的温度。
这只是一时的定影,随后盘旋在脑海碾压着思考的,过去和未来,流动的信息和无尽的画面一同炸开。但只是开始,无数的鸟,数不尽的生命,一切有生和死去之物,不停息的时间,取代了眼前的幻境,以无形的有形的,抽象的具体的,固定的变幻的光声色,暴力地破坏着他的细胞,他的存在。
如果不是隐约能感受到,从谢渡那边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波动,他早已被过量的象征蒸腾成虚无。过去二十年为人的琐碎在角落拉扯着他最后的念头,提醒在此时此刻一线的生路——
闭眼吧,不要看。
可他没有,用最后一滴血,一呼息,一热气,一字的思考,企图将所见转化为极其熟悉的陌生事物,企图在这足以让人疯狂的信息海洋中,窥见那人一丝一毫的真实。
如幻觉,隔着隐秘的雾气,他看到一双眼睛,两只眼睛的色泽都金红如火焰。
那双眼睛似乎是隔着时间和空间,看着他。
而直面这过于庞大、几乎概念抹杀意义上的全部信息的汪洋,即使将真身和月亮融合,躲藏在不可见之概念的牧师,也只能嘎巴一下,死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渣渣。
随之而来的,便是幻境的崩塌。
像是迷离的霞光,招架不住夜的浓黑,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幻境,甚至无法在这浊液汪洋的余波一下抵抗一两个呼吸,江予舟能感受到,破碎的不仅仅是幻境,简直是时空被撕开缝隙。
天旋地转之间,乱躁的能量流如同亿万把刀刃刮过皮肤,在无尽的失重和无光的黑暗之间,江予舟的意识堪堪恢复,但他一下子什么都不顾上了。
凭借那根连接彼此的红线,在绝对的虚无里,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谢渡那冰冷得吓人的手腕,然后把对方拉向自己,紧紧抱在怀里。
他起初只是想用身体为谢渡挡住席卷而来的空间风暴,但随着那人的体温和触感被他踏踏实实地拥如怀中,他忽然感觉像是遗失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回归原初,有什么好像回到了原本就应该存在的位置。
在眩晕之中,他不太鲜明地看到了一些幻影:
是谢渡,还有他自己。
两人看着估摸只有十岁左右。
小小的谢渡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服,墨色的头发堪堪齐肩,圆圆还残留着婴儿肥的脸,看起来稚嫩可爱。
而小小的自己看不清五官,只是凭借着直觉知道,啊那个是自己。
江予舟也不太在意以前的自己,虽然只是幻影,但他本来想多看几眼他自身记忆里不存在的、小时候的谢渡。
可是,小时候的自己像是察觉了这跨越时间的注视,往旁边侧了几步,恰好挡住小谢渡。真是让人火大的小鬼,江予舟这么想着,可随后的幻影让他呆滞住。
幼年的江予舟坐在病床前,他握住谢渡的双手,语气真诚而热切。
那份重量,仿佛要将自己红彤彤的心脏置于孩子手上。
“我把我最珍贵的一切给你……”
“作为交换,我将得到你的眼睛。”
这时候江予舟才反应过来,幼年谢渡的那双眼眸是黑色的,倒映这白炽灯的光芒,宛如月夜下的森林。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似乎感受到现实里谢渡的手指微微一动,反过来,轻轻勾住了他的衣角。
——
当那吞噬概念的浊液浪潮终于褪去,最后一点关于“月亮”和牧师的残渣也被抹除殆尽,江予舟从昏迷中缓过神来。
“咳咳……”
他勉强从地上爬起,半跪着,猛烈咳嗽,似乎要将方才吸入的、所有不属于这个维度的信息残影都清理出,他几乎要把肺叶都完整咳出。
事后,他拍拍不舒服的胸口,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在地下,而是处于圣约瑟诊所的大门口,他看着那扇贴着“周四下午休息”的玻璃门,恍若隔世。
而谢渡正躺在他的身边。
想起幻象那双漆黑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把对方揽入怀中。谢渡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脑袋无力后仰着,靠在他的臂弯里,脸色是近乎透明的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清晨的光线中。
江予舟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拨开谢渡额前被冷汗浸透的发丝。
他的目光扫视过烛火般的右眼,最终落在了那只左眼上面。
先前流淌着黑暗的那个空洞,此刻已经归于沉寂,浊液消失了,而在那眼窝的最深处,一点微弱的银光缓慢复苏着、凝聚着。
冰冷的莹白色物质,如同流动的水银,又像是凝固的月光,重新再那令人不敢直视的眼窝中,构造出眼球的形状,晶莹剔透的,倒映着江予舟微愣的脸。
江予舟不在意着神迹般的一幕,他抚摸上谢渡那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面孔。
废弃工厂的资料、牧师的尖叫、“钥匙”、“门”、“眼睛”……所有线索在此刻疯狂地涌进脑海,串联成一条清晰而残酷的链条。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了他背负了什么,明白他刚才做了什么,但江予舟没有去思考着背后错综复杂的阴谋,也没有去管身后正在塌陷的圣约瑟诊所。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理智,在触碰到谢渡冰凉体温的瞬间,都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他不说话,握住谢渡的手,将自己的指尖穿插进去,保持着十指相握的状态,感受着手指间的紧密贴合,他才稍微心安下来。
否则,他会觉得谢渡这只捏碎眼球的手,也同时捏碎了他的心,胸口痛苦得受不了,只有触碰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那巨大的空缺才能被添补。
江予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极其小心地弯下腰,将昏迷不醒的谢渡打横抱起。
天已经亮了,废墟之外,他们昨晚乘坐的那辆直升机正静静等待着他们两个,徐川斜依在舱门,早已等待多时,他看向江予舟怀中的人,眼神沉了沉。
“他需要治疗。”
江予舟的嗓音低沉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听不出情绪,像是被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徐川:“我知道。局里最好的治疗成员已经在等待。”
他带着审视又问:“你呢?你不需要治疗吗?”
江予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谢渡的胸口,那朵山茶花早已失去踪迹,只余下一片冷白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