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架与数据之间》明月啾啾

23、第 23 章

　　废弃港口深处，锈蚀的集装箱被改造成了奇特的巢穴。缝隙被特殊材料封堵，内部空间经过精准切割与“修复”，意外地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整洁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必要的生存设施，以及一个被层层屏蔽材料包裹的操作台——幽蓝的碎片光芒被束缚其中，只透过特制的观察窗，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投下水波般晃动的、微弱的光晕。角落里，一个老旧的收音机，调到了最低音量，滋滋啦啦地播放着遥远电台模糊不清的古典乐，试图掩盖住……那来自更深处的、永恒的、如同噩梦呓语般的微弱呻吟。

　　那是他们的“摇篮曲”。

　　晨光艰难地从高处的通风口挤进来一缕，斜斜地打在冰冷的地板上。

　　顾梦先醒了过来。
　　她的生物钟精准得像原子钟。颈侧的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一道深色的、如同烙印的疤痕，在晨光下轮廓分明。她睁开眼，瞳孔在适应光线的瞬间，依旧是那种洞悉一切的、无机质般的冷静。

　　然后，她感觉到了重量。
　　不是压在她身上，而是缠绕在她手臂上，近乎窒息般的紧锢。

　　崔宇侧身蜷缩在她旁边，高大的身躯像寻求庇护的幼兽，又像固执的藤蔓，手臂死死地箍着她的右臂，额头抵在她的肩胛骨上。他睡得很沉，眉头却紧锁着，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细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坠入某个深渊。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皮肤上。

　　顾梦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如同磐石承受着依附其上的藤蔓。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扣着她手臂的手指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那道被她处理过的伤口留下的浅痕清晰可见。她可以轻易挣脱，甚至一个指令就能让他松开。

　　但她没有。
　　这是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他的依存，确认她的权柄，确认这份捆绑的坚实。

　　过了大约五分钟，顾宇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鼻音。他下意识地将箍着的手臂收得更紧，额头在她肩窝处蹭了蹭，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

　　“醒了就松手。”顾梦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晨起的微哑和平静的命令感。

　　崔宇的身体猛地一僵！箍紧的手臂瞬间松开，整个人像受惊般向后弹开了一点距离。他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噩梦的余悸和刚醒的迷茫，但在接触到顾梦平静目光的刹那，所有的不安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安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对……对不起……”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含着砂砾，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她手臂上被他勒出的红痕，却又忍不住飞快地瞟一眼她的颈侧疤痕，仿佛那是他灵魂的锚点。

　　顾梦没理会他的道歉，径直坐起身。动作牵扯到颈侧，细微的刺痛让她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这个细微的表情瞬间被崔宇捕捉到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他立刻翻身坐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目光紧紧锁着她的颈侧。“疼？！”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恐慌，手指无意识地抬了一下，似乎想去触碰，又猛地缩回，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正常。”顾梦淡淡回应，起身走向角落的操作台。她需要确认碎片的稳定性和屏蔽效果。

　　崔宇亦步亦趋地跟上，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仿佛她是唯一的导航星。他看着顾梦熟练地检查仪器读数，幽蓝的光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那份冰冷的掌控感，奇异地安抚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只有收音机里模糊的提琴声和远处那不息的、如同背景噪音般存在的哀嚎。

　　“饿了吗？”顾梦检查完毕，一切正常，头也不回地问。

　　崔宇愣了一下。饥饿感？他几乎已经遗忘了这种属于“正常”人类的生理需求。复仇的火焰曾烧毁了他的味觉和饥饿感。现在……那份火焰熄灭了，留下灰烬般的空洞和茫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一片麻木。

　　“我……”他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梦转过身，目光扫过他茫然的脸。“需要补充能量。”她陈述事实，走向房间另一端一个简易的料理台——严格来说，只是一个电磁炉和一个微型冰箱。

　　她打开冰箱，里面整齐码放着简单的食物：吐司、冷冻蔬菜、几盒能量棒、瓶装水。她拿出吐司，放进一个同样冰冷的小型烤面包机。

　　崔宇站在原地，像个手足无措的困兽。他看着顾梦拿出两片吐司，动作精准利落。他想上前帮忙，却又不知道能做什么。破坏才是他的本能，而非构建。

　　“叮。”
　　烤面包机弹起两片烤得微焦的吐司。
　　顾梦拿出盘子，将它们放了上去。没有黄油，没有果酱，只有最纯粹的、烤面包的焦香。

　　她将盘子放在唯一的小桌上，然后看向崔宇。
　　“坐下。吃。”

　　命令依旧简洁冰冷。
　　崔宇却像听到了天籁。他立刻走到小桌旁，在唯一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身体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吐司片。

　　顾梦坐在他对面，拿起一片，掰开一小块，无声地咀嚼。她的动作如同执行程序，没有享受，只有摄取。

　　崔宇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拿起另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焦脆感在指尖碎裂。他迟疑地咬了一小口。
　　粗糙的麦香混合着焦糊味瞬间充斥了口腔。
　　一种遥远得近乎陌生的感觉，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
　　是……食物的味道？
　　滚烫的、粗糙的、真实的……

　　一种巨大而荒诞的酸涩感猛地冲上眼眶！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那失控的情绪泄露分毫。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咀嚼着那片干涩的面包，仿佛在吞咽某种珍贵的、失而复得的东西。

　　顾梦安静地吃着，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需要监管的对象进食。但她的眼角余光，却将崔宇那细微的颤抖、用力吞咽的动作、以及强忍泪光的狼狈尽收眼底。

　　吃完一片，崔宇伸出手，想去拿第二片。
　　顾梦却先他一步，将一片新的、烤得更焦糊一点的吐司推到他面前。
　　“这个温度更高。”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崔宇的手顿在半空。
　　温度更高？
　　她……注意到了？注意到他指尖对那点微薄热量的贪婪？
　　他猛地抬头，看向顾梦。
　　顾梦已经垂下了眼帘，专注地喝着一杯清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崔宇缓缓收回手，拿起那片更烫一点的吐司。
　　指尖传来的灼热感，一直烫到了心底最深处那片冰冷的废墟。
　　那不是食物本身的热量。
　　那是她冰冷的指令之下，传递过来的一丝……被观测到的、被回应的存在感。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滚烫的面包屑粘在嘴角也浑然不觉。幽蓝的碎片光芒在墙壁上无声摇曳，收音机里模糊的音乐断断续续，角落深处的永恒诅咒依旧低吟。
　　在这个冰冷的集装箱巢穴里，在这个充满死亡回响和扭曲依存的清晨，两片烤糊的吐司，一句关于温度的陈述，构成了崔宇破碎人生中，所能理解的、最接近“甜蜜”的仪式。

　　吃完最后一口，顾梦放下水杯。
　　“去准备消毒。”她站起身，走向操作台旁一个摆放着小型急救箱的架子。她的指尖需要消毒，昨天处理碎片外壳时沾染了微量辐射尘埃。

　　崔宇立刻起身，动作快得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他熟练地打开急救箱，拿出碘伏棉球，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小心翼翼。他将沾湿的棉球递给顾梦。

　　顾梦伸出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棉球的瞬间，崔宇的手却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伸出的、同样需要消毒的指尖上。那纤细的手指，是指引他深渊航行的舵盘，也是点燃他灵魂的冰冷火焰。

　　一个念头，如同电流般击中了他。
　　他甚至没有思考，只是遵从了灵魂深处最本能的渴望。
　　在顾梦略带询问的目光下，崔宇没有将棉球放到她掌心。
　　而是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用那沾着冰凉碘伏的棉球，极其轻柔地……擦拭了一下顾梦的指尖。

　　动作快得如同幻影。
　　冰凉的消毒液触感传来，顾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崔宇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猛地收回手，将棉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迅速低下头，耳根瞬间红得滴血，不敢再看她一眼，像个犯下滔天大错的囚徒，等待着审判官的雷霆之怒。

　　空气凝固了。
　　只有碘伏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烤面包的焦糊味儿。
　　许久，顾梦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
　　“剩下的，自己处理干净。”
　　她没有斥责那个逾矩的、带着隐秘依恋意味的触碰。
　　只是平静地拿起另一枚棉球，擦拭自己其他的指尖。

　　崔宇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一种巨大的、失重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慌乱地、用力地点着头，手指颤抖着去拿新的棉球，动作笨拙却充满了狂喜的生机。

　　顾梦背对着他，消毒着自己的手指。晨光勾勒出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
　　没有人能看到，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片如同冰封湖面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涟漪般的波动，一闪而逝。
　　仿佛被那笨拙又滚烫的触碰，短暂地融化了一丝坚冰。

　　幽蓝的光芒安静地闪烁。
　　角落里永恒的哀吟依旧。
　　但在这个由冰冷指令、烤糊吐司、消毒水气味和被默许的逾矩触碰构成的早晨，扭曲共生花园里，一朵名为“日常”的、带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小花，悄然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