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未章客

8、胜利的代价

　　暮春的霖州被一层金灿灿的荣光裹着。
　　霍屹川率领霍家军在江北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敌军主力被击溃，边境线重新稳固，流离失所的百姓开始陆续返乡。
　　捷报传回霖州那日，城中锣鼓喧天，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红灯笼，像是过年般热闹。
　　人们涌到街道两旁，翘首以盼，都想亲眼见见那位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少帅，那位为江北带来安宁的英雄。
　　云归晚站在云家宅院的朱漆大门内，望着街面上涌动的人潮，心头的喜悦像春日里疯长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心房。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细小的蔷薇花，这是她特意为他回来准备的。
　　两个月来，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牵肠挂肚的担忧，那些对着琴谱上“新城为聘，春天为证”默默发呆的时光，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归宿。
　　她知道，他要回来了。
　　带着胜利的荣光，带着对她的承诺，回到这座旧城。
　　那个在城墙上许下的春天之约，那个关于新城、安宁与爱的梦想，似乎终于要迎来开花结果的时刻。
　　顾曼丽提着裙摆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瞧我们归晚这模样，魂都要飞到街上去了。我说你也别在这等了，不如我们也去街上凑凑热闹，亲眼看看咱们霖州的大英雄凯旋归来？”
　　云归晚脸颊微红，却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确实想立刻见到他，想亲眼看看他身披荣光的模样，想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她有多想念他。
　　两人刚走到街角，就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声。
　　“来了！少帅来了！”
　　云归晚踮起脚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远处，一队骑兵开路，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震得人心脏也跟着怦怦直跳。
　　骑兵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霍家军，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脸上带着胜利的骄傲。
　　而在队伍的中央，霍屹川一身戎装，身姿挺拔如松，肩上的金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脸上带着风尘，却难掩那份迫人的英气与威严。
　　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欢呼的人群，像是一位俯瞰众生的王者。
　　当他的目光掠过云归晚所在的方向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暖意，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向前望去。
　　云归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她知道，他看到她了。

　　队伍缓缓穿过街道，朝着督军府的方向走去。
　　云归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顾曼丽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英雄要先回府复命，你也别在这傻等了，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找你了。”
　　云归晚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
　　她转身回了家，开始耐心等待。
　　她以为，接下来会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是梦想成真的甜蜜。可她不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督军府的书房里悄然酝酿。
　　凯旋当晚，督军府书房的灯火彻夜通明。
　　霍大帅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壶刚泡好的清茶，热气氤氲。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脸上带着罕见的温和笑意：“屹川，此战你打得漂亮，不仅击溃了敌军，还稳固了江北的局势，为我霍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为父甚慰。”
　　霍屹川褪去了戎装，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战场上的铁血戾气，多了几分温润雅致。
　　他对着霍大帅微微躬身：“父亲过奖了，这都是将士们浴血奋战的结果，儿子不敢独揽功劳。”
　　“你不必过谦。”
　　霍大帅摆了摆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轻松地说，“说吧，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想要什么奖赏？只要是为父能做到的，无有不应。”
　　霍屹川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撩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
　　“父亲，儿子别无他求。只求您成全，允我迎娶云家小姐，云归晚。”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霍大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冷。
　　他手中的紫砂壶“砰”的一声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落在洁白的桌布上，像绽开的一朵朵墨色的花。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显得书房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混账！”
　　霍大帅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书房里，震得人耳膜生疼。
　　他指着跪在地上的霍屹川，脸色铁青，眼中满是暴怒：“我当你立了功，长了见识，能明白什么是轻重缓急，没想到你还是如此冥顽不灵！那云归晚，一个中德混血的洋派女子，无根无基，于我霍家的军政大业有何助益？你竟然要为了她，求我给你这样的奖赏？”
　　霍屹川依旧跪得笔直，脊背挺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面对父亲的暴怒，他没有丝毫退缩，只是缓缓抬起头，声音沉痛却异常坚定：“父亲，稳固江山，靠的不是一纸联姻，而是民心所向，是将士用命。归晚她虽然是混血，却有着通透的思想，她懂民生，懂疾苦，她……”
　　“住口！”
　　霍大帅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脚步重重地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字字如刀，“她懂什么？她懂的都是那些离经叛道、不切实际的西洋玩意儿！那些东西只会动摇你的根基，让你沉迷于儿女情长，忘了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你可知，如今北伐军势如破竹，一路北上，我霍家看似稳固，实则早已危如累卵！”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虑：“阎家在北方势力庞大，与阎家联姻，是眼下唯一能稳住北方、联合对抗北伐军的路！这不仅关系到我霍家的兴衰存亡，更关系到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你为了一己私情，竟要置家族基业、数万将士于不顾吗？！”
　　“父亲，我没有！”
　　霍屹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旧坚持着，“联姻换来的联盟，不过是利益的捆绑，终究不会长久。只有真正让百姓安居乐业，得到民心，霍家的基业才能稳固。归晚她……”
　　“我不想听你说她！”
　　霍大帅的语气冰冷到了极点，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要么，忘了那个云归晚，风风光光地迎娶阎小姐，你依旧是我霍家的继承人，是未来江北之主；要么，你若一意孤行，非要娶那个女人，”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我便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霍家的一切，包括你的兵权、你的地位，都与你再无干系！你自己选吧！”
　　说完，霍大帅不再看他，转身回到太师椅上坐下，闭上眼睛，语气冰冷地说：“你走吧，好好想想清楚。”
　　霍屹川跪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
　　父亲的怒吼还在耳边回响，家族的存亡、将士的期望、生养之恩，像一座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而另一边，是云归晚含泪的双眼，是额间那温热的吻，是“新城为聘，春天为证”的誓言，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与灵魂的共鸣。
　　一边是忠孝，是责任，是他从小背负的家族使命；一边是爱情，是梦想，是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守护的人。
　　这个抉择，如同将他置于烈焰上灼烧，每一分每一秒，都承受着极致的痛苦与撕扯。
　　他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疼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却无法缓解他内心的煎熬。
　　他知道，父亲的话不是玩笑。
　　如果他选择了归晚，就意味着要放弃多年来的努力，放弃霍家继承人的身份，放弃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甚至可能被整个家族唾弃。
　　可如果他选择了家族，选择了联姻，就意味着要背叛自己的内心，背叛那个深爱着他、也被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关于新城与春天的梦想，也将彻底化为泡影。
　　书房里的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孤寂而绝望。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失去了知觉，才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走出书房时，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清冷地洒在庭院里，像一层薄薄的寒霜。
　　微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与痛苦。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独自一人走在深夜空寂的长廊上。
　　廊柱的影子在月光下交错，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胜利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与无尽的迷茫。
　　他该怎么办？他该如何应对？

　　霍屹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督军府的。
　　夜色深沉，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两旁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得孤寂而沉重。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一片混乱，父亲的怒吼、归晚的笑容、战场上的硝烟、城墙上的誓言，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有立刻去见云归晚。
　　他不敢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这个残酷的现实，不知道该如何在她充满期待的眼神中，说出可能要背叛她的话。
　　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需要想出一个两全之策，哪怕这个希望渺茫得像大海里的一粒沙。
　　或者说，他需要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个最坏的结果。
　　而此刻的云家，灯火依旧明亮。
　　云归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她从傍晚就开始等待，从夕阳西下，到夜色深沉，可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起初的喜悦与期待，一点点被不安所取代。
　　她听说了，霍屹川一回到督军府，就被霍大帅叫进了书房，至今没有出来。
　　一种莫名的恐慌，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了她的心头。
　　管家陈叔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轻声安慰：“小姐，夜深了，少帅可能是在府里有要事商议，您先回房休息吧，等明天，少帅一定会来的。”
　　云归晚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再等等。”
　　她还在等。
　　等他来，等他给她一个拥抱，等他兑现那个美好的承诺。
　　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书房里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敲打着她不安的心。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远处，督军府的方向灯火通明，可那光芒，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遥远而冰冷。
　　她不知道，在那灯火之下，一场关于忠孝与爱情的抉择正在痛苦地上演。
　　她也不知道，那个她满心期待的久别重逢，将会变成一场怎样残酷的告别。
　　她更不知道，那条通往春天的桥，在胜利的荣光之下，已经悄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而这道裂痕，终将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将她和他，彻底分隔在两个世界。
　　夜，越来越深了。
　　霖州城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一片寂静。
　　而在这片寂静之下，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无声的裂痕，已经出现，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彻底崩塌，将所有的梦想与希望，都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