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未章客

7、“新城为聘，春天为证”

　　舞会的水晶碎片还未彻底清扫干净，霖州的空气里就飘起了一层看不见的寒霜。
　　霍屹川被霍大帅变相软禁在了督军府西院，名义上是“闭门思过”，实则断了他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
　　府里的下人都得了吩咐，凡出入西院的信件、器物，皆需先经大帅书房查验。云归晚收到的，只有沈怀安辗转送来的两张短笺，字迹潦草却力道未减，每张上都只有三个字——“我安好”“勿挂念”。
　　可这份刻意的平静，怎么也掩不住暗流涌动。
　　云归晚从顾曼丽的沙龙里，断断续续拼凑出了真相：霍大帅正因舞会之事震怒，不仅当面斥责霍屹川“因私废公、罔顾家族”，还亲自提笔给阎帅写了信，言辞间已将两家联姻之事提上了日程。
　　更让人揪心的是，江北边境的摩擦愈演愈烈，几处关卡已响起零星枪声，霍家军的粮草、弹药正连夜往北边调运，战事一触即发。
　　那些日子，云归晚总在夜里辗转难眠。
　　她坐在窗边，看着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薄霜，手里反复摩挲着霍屹川送的那套小提琴琴弦，指尖能触到琴弦细腻的纹理，却触不到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她怕他在府中受委屈，怕他在家族压力下妥协，更怕那越来越近的战火，会将他卷入无边的硝烟里。
　　这样的煎熬持续了七日。

　　第七夜，月色朦胧，云归晚刚吹灭烛火，准备躺下，就听到后院的围墙外，传来几声极轻的“笃、笃”声，像是石子叩击木板的声音。
　　她心头一跳，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她披了件外衣，踮着脚快步下楼，穿过寂静的庭院，来到后院的角门处。
　　门闩沉重，她费了些力气才拉开一条缝隙，门外的身影瞬间撞入眼帘——
　　霍屹川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脸上带着些许风尘，额前的碎发被夜露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身后的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白色的雾气。
　　“屹川！”
　　云归晚低呼一声，慌忙拉开门，让他进来。
　　霍屹川闪身进门，反手带上角门，动作一气呵成。
　　不等云归晚多说，他便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热而有力，带着淡淡的马汗味和夜风的清冽，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硝烟气息。
　　云归晚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那声音像定心丸，瞬间驱散了她多日来的惶恐与不安。
　　“别怕。”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我没事，只是……想见你一面。”
　　他抱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云归晚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鼻尖萦绕着他独有的气息，眼眶一热，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有太多话想问，想问他在府中过得好不好，想问他和霍大帅的矛盾如何收场，想问那北边的战事会不会波及于他，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哽咽的低语：
　　“我很想你。”
　　“我也是。”
　　霍屹川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与他平日冷硬的模样判若两人，“等我，等我处理好一切，就来接你。”
　　夜色深沉，他不能停留太久。
　　松开她时，霍屹川低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指尖的粗粝枪茧划过她的脸颊，带着一种滚烫的触感。
　　“回去吧，夜里凉，别冻着。”他叮嘱道，语气里满是不舍。
　　云归晚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向那匹黑马。他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在他调转马头的那一刻，云归晚忍不住轻声喊住他：“屹川！”
　　霍屹川勒住缰绳，回头看她。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眼底的情绪复杂而深沉，有不舍，有坚定，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沉重。
　　“保重。”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双腿一夹马腹，黑马发出一声低嘶，蹄声哒哒地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扬起的几片尘土，和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
　　云归晚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那蹄声彻底消失在远方，她才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回房间。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可她的心里，却因这短暂的相见，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边境的零星枪声，终究还是演变成了大规模的战事。

　　三日后，霍屹川被霍大帅任命为前敌总指挥，率领霍家军主力开赴江北前线消息传来时，霖州城里一片哗然，人人都在谈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脸上带着惶恐与不安。
　　出征前，霍屹川终于争取到了半日的空闲。
　　他没有回督军府，也没有去处理那些繁杂的军务，只是让沈怀安给云归晚送去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点——西城门楼。
　　云归晚收到纸条时，正在书房里修复一页残破的古籍。
　　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她手里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墨渍。她顾不得收拾，匆匆换上一件素色旗袍，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马车一路向西城门驶去，越靠近，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浓。
　　城楼下，士兵们正忙着搬运粮草、擦拭枪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
　　与上次炮术演练不同，这次的气氛更加压抑，仿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云归晚下了马车，快步走上城楼。
　　西城门楼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青灰色的城砖被岁月磨得光滑，垛口边还残留着些许炮火烧过的痕迹。
　　而在那城楼的尽头，霍屹川正背对着她站着，一身笔挺的戎装，肩章上的金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身姿挺拔如松，像一尊不可撼动的雕塑。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云归晚看着他，心头一紧。
　　才几日不见，他仿佛瘦了些，眼底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青茬，却依旧难掩那份迫人的英气。
　　只是，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沉重与疲惫。
　　“归晚。”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云归晚快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她只是轻声问：“要走了吗？”
　　“是。”
　　霍屹川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细细地打量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一寸一寸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今日午后，就出发。”
　　两人并肩站在垛口边，沉默地望着远方。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此刻正值春日，田野里长满了嫩绿的庄稼，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你看这江北山河。”
　　霍屹川忽然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打破了这份沉默。
　　他伸出手，指向远方那片广袤的土地。
　　“如今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我自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看着父辈们为了守护它，浴血奋战，看着乡亲们在战火中苦苦挣扎。我一直以为，手握权力，拥有强大的军队，就能守住这片土地，守住这里的百姓。”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云归晚，眼底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可遇见你之后，我才明白，守住土地，不仅仅是不让外敌入侵，更是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安居乐业，能笑着迎接每一个春天。”
　　云归晚静静地听着，看着他眼中那份炽热的光芒，看着他脸上那份坚定的神情，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心里装着的，不仅仅是她，还有这片山河，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万千百姓。
　　“归晚，等我此去，平定战乱。”
　　霍屹川的声音愈发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让这片土地上，再无哭声，再无战火，再无流离失所。到时，我就在这旧城之畔，为你建一座新城。”
　　他的目光温柔下来，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粗粝的枪茧，却给了她无尽的力量。
　　“那座城里，没有杀戮，没有权谋，没有家族利益的牵绊，只有安宁，只有自由，只有你，和一整个春天。”
　　云归晚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泪水滚烫，仿佛要灼伤他的皮肤。
　　她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我信你。”
　　她信他，信他能平定战乱，信他能给她一个安宁的未来，信他能在这乱世之中，为她搭建起一座通往春天的桥。
　　霍屹川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心头一紧，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低头，在她的额间，印下一个滚烫而克制的吻。
　　那吻带着他的温度，带着他的承诺，带着他无尽的爱意与不舍，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像一片春日的雪花，温柔而圣洁。
　　云归晚愣了一下，随即紧紧地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良久，霍屹川才缓缓松开她。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得整齐的纸页，递到她的手中。
　　云归晚认得，那是她当初遗落在书房的琴谱。
　　她轻轻展开，只见琴谱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刚劲有力的字迹，是他独有的笔锋——“新城为聘，春天为证。”
　　短短八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她的全身。
　　这是他的承诺，是他对她的心意，是他愿意倾尽所有，也要为她实现的梦想。
　　“等我回来。”
　　霍屹川看着她，目光里满是不舍与坚定。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简单，却重逾千斤。
　　云归晚紧紧握着那张琴谱，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回来。”
　　霍屹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楼。
　　他的背影挺拔而决绝，没有一丝回头，仿佛一旦回头，就会舍不得离开。
　　云归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城楼的拐角处，看着他翻身上马，看着他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朝着北边的方向驶去。
　　马蹄声哒哒，尘土飞扬，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依旧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琴谱，额间仿佛还残留着他吻过的温度。
　　春风吹过城楼，带着一丝微凉，吹动了她的裙摆，也吹动了她眼角的泪水。
　　她知道，这场战争，不知要持续多久，不知他这一去，要经历多少艰险。
　　她也知道，霍大帅的反对，阎家的联姻，还有这乱世的种种阻碍，都还横亘在他们之间。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份坚定的期待。
　　她会等，等他平定战乱，等他回来，等他兑现那个“新城为聘，春天为证”的承诺。
　　等他在这旧城之畔，为她建起一座只有安宁与春天的新城。
　　霖州的春天很美，阳光暖融融的，洒在古老的城墙上，洒在这片即将迎来战火的土地上。
　　云归晚望着霍屹川离去的方向，心里默默地念着：“屹川，保重。我等你回来，共赴这春天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