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复》蝶野寻

2、吸血鬼

　　玄元历七千三百年的那场浩劫，最终以蝶羽近乎燃尽自身灵力为代价，才勉强画上一个惨烈的休止符。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将最后一丝神力注入青岚之森的核心——那棵濒死的古榕树桩下。淡紫色的灵光渗入焦黑的土壤，像是给垂死的心脏续上了一线微弱的搏动。断裂的藤蔓开始缓慢愈合，枯萎的花草抽出嫩芽，受伤的精怪们在灵光的抚慰下，痛苦的呻吟渐渐平息。他布下了一道临时的守护结界，虽远不及从前的万分之一坚固，却足以暂时阻挡人类的再次侵扰，给这片伤痕累累的森林一个喘息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蝶羽体内的灵力已然枯竭，仿佛连维持人形都成了奢望。左眼覆盖的紫菀彻底凋零，只余下几片干枯的花瓣黏在皮肤上，那只曾被遮掩的眼眸紧闭着，下眼睑处留着一道淡紫色的伤痕，如同蝶翅被撕裂的印记。左耳后的蝶翅装饰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淡无光。深紫色的长发失去了灵力的滋养，变得干枯毛躁，沾着泥土与血污。

　　他踉跄着走出结界范围，远离了那些需要他支撑的目光。森林边缘，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成了他最终的选择。这里灵气稀薄，却足够安静。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反复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疼痛，体内属于幽冥诡蝶的本源之力，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

　　不能在这里……沉睡。

　　他模糊地想着，若是以人形在此耗尽最后一丝生机，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可能牵连到本就脆弱的森林。于是，他强撑着调动起最后一点力量，身体开始泛起淡淡的紫光，轮廓逐渐缩小、虚化。

　　光芒散去时，原地只剩下一只巴掌大的蝴蝶。

　　那是一只通体深紫的幽冥诡蝶，只是此刻再无半分传说中的诡谲与威严。它的左翼缺了一角，边缘焦黑，右翼也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原本应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磷粉几乎脱落殆尽，只剩下黯淡的紫，像蒙尘的宝石。它虚弱地扇动了一下残破的翅膀，却连飞起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顺着岩石滚落，最终落在一片宽大的、带着晨露的绿叶上。

　　翅膀微微颤动了几下，便彻底静止了。若非那极其微弱的生命气息还在，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一只死去的、格外美丽的蝴蝶。

　　幽谷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似乎对周遭的环境了如指掌，每一步都踏在最隐蔽的路径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来者正是凌夜。

　　他身着一袭剪裁合体的黑色长风衣，衣摆随着步伐轻轻扫过地面的落叶。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并未束得太紧，只用一根系着干枯红玫瑰的黑色丝绦松松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而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眸，是纯粹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色，此刻正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四周，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慵懒与桀骜。

　　他并非真的来此探寻什么，只是刚结束一场“捉妖”的戏码——实则是清理了几个对他不敬的低阶魔物，顺路在此处歇歇脚。作为一只活了不知多少世纪的吸血鬼贵族，伪装成捉妖师不过是为了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里，找个相对有趣且不易引人怀疑的身份罢了。

　　他的目光随意地掠过林间的草木，嗅觉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草木清香、淡淡血腥，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灵韵的味道。很特别，不像他常见的任何妖物或精怪。

　　凌夜挑了挑眉，红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兴味。他循着那气息，缓步走到了那片幽谷的中心。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片绿叶上的蝴蝶。

　　第一眼，是被那极致的、近乎破碎的美感所吸引。深紫色的蝶翅，即便是残破不堪，也难掩其原本的华贵。尤其是在晨露的映衬下，那黯淡的紫色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脆弱得让人不忍触碰。

　　第二眼，他才感觉到那丝微弱到几乎要消失的生命气息。

　　“哦？还活着？”凌夜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微微俯身，红色的眼眸近距离地打量着那只蝴蝶。

　　他能感觉到，这只蝴蝶绝非寻常之物。那残存的灵韵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古老而强大的底蕴，只是此刻被某种力量重创，才会落到如此境地。

　　是被人类伤的？还是被其他妖物所袭？

　　凌夜对此并不十分关心。他活了太久，见惯了生死兴衰，本不该对一只垂死的蝴蝶产生什么兴趣。

　　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那只蝴蝶残破的翅膀，看到它即使在濒死之际，依旧顽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生机时，心中那片万年不变的冰封，似乎被轻轻敲了一下。

　　或许是这幽谷的寂静太过沉闷，或许是这只蝴蝶的颜色太过特别，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觉得有趣。

　　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捉妖师”，更不像一只以血为食的吸血鬼。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残破的翅膀，轻轻触碰到了蝴蝶身下的绿叶。

　　蝴蝶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扰了，翅膀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却再无其他反应，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凌夜看着那微弱的颤动，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小家伙，命还挺硬。”他低声自语，红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决定，“既然遇上了，也算你运气。”

　　他没有用手直接去抓，而是小心地捏住了绿叶的叶柄，将整片叶子连同上面的蝴蝶一起，轻轻托了起来。叶片上的晨露顺着叶尖滑落，滴在凌夜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那只幽冥诡蝶，也就是蝶羽，此刻意识早已模糊。他只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晃动，然后便被一股带着些许凉意的气息包裹着，远离了那片冰冷的岩石。这股气息很陌生，带着一种淡淡的、像是陈年红酒混合着暗夜蔷薇的味道，与森林的清新截然不同，却奇异地没有让他感到排斥。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这股气息意外地带来了一丝安稳感，他那仅存的意识，终于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凌夜托着那片叶子，转身离开了幽谷。他的步伐依旧从容不迫，黑色的风衣在林间穿行，如同融入阴影的夜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他红色的眼眸上跳跃，却照不进那深处的慵懒与疏离。

　　他居住的地方，并非寻常的宅院，而是一座隐藏在城市边缘的古老城堡。城堡的外墙爬满了常春藤，尖顶的塔楼直插云霄，带着一种哥特式的阴郁与华丽。

　　凌夜将那片叶子连同蝴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房靠窗的一个水晶托盘里。托盘里铺着一层柔软的白色天鹅绒，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在托盘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只蝴蝶。

　　“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他轻声说道，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黑色雾气——那是属于他吸血鬼贵族的本源力量，却被他控制得极其精妙，不带任何攻击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滋养的效果。

　　他将指尖轻轻悬停在蝴蝶上方，那丝黑色雾气如同有生命般，缓缓飘落，笼罩在蝴蝶残破的翅膀上。

　　起初，蝴蝶没有任何反应。

　　凌夜并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维持着那丝力量的输出。他有的是时间，也不介意花点功夫，看看这只神秘的小家伙能否给他带来一些惊喜。

　　时间一点点过去，书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以及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幽冥诡蝶的翅膀，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原本焦黑的边缘，似乎褪去了一点暗沉；那些细密的裂痕周围，隐隐泛起了一层极淡的紫色光晕；就连那几乎脱落殆尽的磷粉，也仿佛重新凝聚了一点点微光。

　　最明显的是，它的生命气息，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随时会熄灭的状态，而是如同风中的烛火，虽然摇曳，却多了一丝稳定。

　　凌夜看着这变化，红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满意。

　　“看来，你这小家伙，确实有点本事。”他收回手指，那丝黑色雾气也随之消散，“不过，想恢复过来，可没那么容易。”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盛放着几滴色泽如同琥珀般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生命气息。

　　这是他偶然得到的一滴“生命之泉”的精华，对任何生灵的伤势都有着奇效，即便是对他这种神明体质，也能起到一定的滋养作用。原本是打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现在……似乎用在这只蝴蝶身上，也不算浪费。

　　凌夜用一根洁净的羽毛，蘸取了极少量的琥珀色液体，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羽毛轻轻点在蝴蝶那只相对完整一些的右翼根部。

　　液体接触到蝶翅的瞬间，便被迅速吸收了。

　　几乎是立刻，那只幽冥诡蝶的身体猛地一颤，翅膀上泛起一层明显的紫色光华，虽然短暂，却充满了生机。它那紧闭的复眼，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凌夜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看来，这东西对你很有用。”他将木盒收好，重新坐回椅子上，“好好睡吧，小家伙。在我这里，暂时还没人能伤你。”

　　他不再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温柔地洒在蝴蝶身上，给那残破的紫翅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中，古老城堡的沉郁气息，与蝴蝶身上残存的草木清香，还有那丝若有若无的生命之泉的暖意，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蝶羽在一片混沌中，感觉到一股温暖而奇异的力量，正缓缓渗入自己的本源。那力量不同于森林的纯净灵力，带着一种深邃而霸道的韵味，却意外地温和，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修补他破碎的灵核。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是谁在帮助自己。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挣扎，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带着一种他读不懂的、却并不危险的目光。

　　疲惫感再次袭来，这一次，却少了那份濒死的绝望，多了一丝……安心。

　　他彻底放松下来，任由那股温暖的力量包裹着自己，在这片陌生的、却意外安稳的地方，沉沉睡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睡，将会把自己卷入怎样一段意想不到的命运纠葛之中；也不知道，那个救了他的、有着红色眼眸的神秘男子，将会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留下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城堡的书房里，阳光流转，时光仿佛都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