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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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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的阳光透过叶隙,在漱玉院的青砖上筛出铜钱似的光斑。
顾凛昭跪坐在青砖上,指尖捏着牛骨刀,正小心翼翼地撬开苏泽兰右腿上最后一道桑木固定片。
浸泡过透骨草的桑木片泛着深褐,与少年细瘦的小腿形成刺眼对比——当最后一片木片“咔嗒”落地时,那道曾以诡异角度蜷曲的骨骼,竟已归位成流畅的弧度,虽因长期僵直而裹着层薄茧般的肌肉,却不再是初见时折苇般的绝望形态。
苏衍提着药箱靠近,仔细检查苏泽兰右腿内侧的肌腱:“腿骨虽复位,但肌腱粘连如生锈的合页,走十步就需停下揉按,否则会肿得像馒头。”
他用指腹碾过僵硬的肌肉,能感觉到皮下组织因复健而新生的温热,药棉上的药膏蹭在少年细瘦的腿骨上。
喉间忽然发紧,苏泽兰想起被抬进将军府那日,担架上的自己能清晰听见腿骨摩擦的异响,以为这辈子都要以膝为踵地爬行。
苏衍递来的拐杖竹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
“第一次下地别逞强,先扶着廊柱挪三步。膝盖发力时别过猛。”苏衍将药箱放在石凳上,铜锁扣“咔嗒”轻响,“感觉到麻胀就停下,听见没?”
他话音未落,盛暄已蹲在苏泽兰左侧,肩甲蹭得棉袍沙沙响:“怕什么!有我呢!”掌心虚笼在苏泽兰肘弯。
顾凛昭附和道:“你师傅说的是,这药泡了3个月,才敢让你试着踩地,别急着逞强啊。”
“试试?”盛暄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苏泽兰深吸一口气,指尖抠进廊柱雕花的缝隙。
当左脚试探着踩上青砖时,整条右腿的肌肉瞬间绷紧。盛暄的手臂立刻环过来,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汗——这小子比自己还紧张,倒让他觉得有趣。
“第一步稳着点。”盛暄的声音贴着他耳朵传来,惊得树上的露珠簌簌落下。苏泽兰咬牙将重心移过去,膝盖“咯吱”轻响,麻胀感从脚踝直窜后颈。
他晃了晃,立刻撞进盛暄怀里,鼻尖擦过对方的常服。
这一撞带着刻意的依赖,果然感觉到盛暄环得更紧了。
“慢些!”苏衍的药杵在石凳上磕出声响时,月洞门外忽然传来竹篾碰撞的轻响。
萧祈昀提着青瓷食盒立在门口,衣衫下摆被穿堂风掀起角,蟒纹暗花在青梅树影里若隐若现。
他刚从膳房出来,食盒里的茯苓糕还冒着热气,瓷碟边缘凝着的水珠正顺着竹篾往下淌。
苏泽兰攥紧拐杖蓝布条挪出第二步时,恰好看见萧祈昀停在光影交界处。
他盯着他脚踝的目光像绷直的弓弦——当那只曾畸形的脚稳稳落在青砖上时,指节捏着的食盒边缘竹篾“咔”地裂了道缝,
这细微的失控,暴露了他远超表面的紧张。肩线骤然松缓,喉结轻轻滚动着吐出半口屏了许久的气。
叶影掠过他微颤的长睫,让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在穿堂风里。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了蜷,才发现掌心已被竹篾硌出红痕。
“殿下?”的苏泽兰声音响起。盛暄这才注意到萧祈昀,立刻把苏泽兰往自己身后带了带,掌心按在后腰的力道加重。
萧祈昀的目光从苏泽兰的脚踝上移开,落在盛暄的动作上,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
他先向蹲在石凳旁的苏衍颔首:“苏先生今日辛苦了。”又对收着桑木片的顾凛昭点头致意,这才将食盒搁在石桌上,青瓷碟与桌面碰撞出清响
“方才在膳房盯着蒸糕,来迟了些。”
轻描淡写的解释,却暗指自己为苏泽兰的饮食费心,比盛暄的“空口保护”更实在。食盒打开的刹那,蜜渍青梅的酸甜混着茯苓的清香漫开。
萧祈昀用银镊子将碎了角的茯苓糕拨到一边,把完整的几块摆在苏泽兰伸手可及的位置,指尖在瓷碟边缘抹掉一点糕屑——连细节都透着掌控,仿佛苏泽兰的饮食起居都该由他精心安排。
“一会儿尝尝看,加了些薄荷。”他做完这一切才转身走向苏泽兰,走到近前时,恰好看见盛暄正用帕子笨拙地擦着苏泽兰额角的汗,便从袖袋里摸出自己的软绸帕,却在递出时顿了顿,改而探向苏泽兰的手腕
“脉象还有些浮,是不是走得急了?”用关心掩饰较劲,既显得体贴。
指腹触到腕间脉搏的刹那,萧祈昀听见盛暄“啧”了一声,把苏泽兰往旁边带了半寸。
但他没理会,只是垂眸看着苏泽兰攥紧蓝布条的手,低声道:“苏衍先生说第一次走两步就好,怎么不多歇会儿?”语气里的责备。
“我……”苏泽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我能走了”,想让再看看这只不再畸形的脚,可话到嘴边却凝成滚烫的哽咽。
这哽咽是真情,左眼后的光影忽然模糊起来,他赶紧低头,却看见自己的布鞋正碾着一枚落叶,一下,又一下,像在确认这不是梦。
盛暄最先发现他的不对劲。“喂,你怎么了?”声音陡然放软,虚扶着苏泽兰后腰的手轻轻蹭着他后背。
“是不是太累了?我背你回去!”他作势要蹲下身,却被苏泽兰攥着拐杖的手挡开。
这拒绝让他心头一紧,随即涌上更浓的保护欲——苏泽兰越逞强,他越想把人护在怀里。
“没事......”苏泽兰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扶着拐杖又往前挪了半寸,尽管右腿肌肉还在发紧,却固执地站得笔直。
阳光穿过叶隙,在他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光点。
“再走几步……”苏泽兰的喃喃自语被风吹散,他盯着前方三步外的青石板缝,那里长着株嫩绿色的苔藓。
这三个月来,他无数次在榻上望着窗外,以为自己永远到不了那里,而现在,拐杖只需再往前一点——阳光越来越暖,晒得后颈的疤痕发痒。
苏泽兰忽然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将涌到眼眶的热意逼回去,用轻得像风的声音说:“……真的能走了。”然而抬头的刹那,冬日的阳光骤然刺入眼帘。
本就薄如蝉翼的翳膜被强光灼得发疼,视野里的青梅树影瞬间模糊成晃动的墨团,温热的泪意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进衣领。
这眼泪来得及时,恰到好处地给了两人机会。
“怎么哭了?”盛暄的惊呼声与苏衍的“别动!”同时响起。
苏衍快步上前,指尖轻轻拨开苏泽兰覆在眼上的手——少年下意识用掌心按着那只尚未完全恢复的眼睛,指缝间渗出的泪水晶莹剔透。
“右眼刚开始有好转,哪能直对日光?”苏衍翻开他的眼睑,瞳孔在强光下剧烈收缩,结膜因刺激泛起潮红,“左眼虽能视物,右眼却连窗纸糊的光都得隔着纱看!”他语气发急,药箱带子滑到肘弯也顾不得扶,“快回房!把东厢房的墨色纱帐放下来!”
苏泽兰这才惊觉自己站在青梅树影的边缘,右脸正对着正午的日头。左眼翳膜已褪成薄如蝉翼的淡灰,能看清顾凛昭收拾桑木片时扬起的灰尘,而右眼视野里却只有刺目的白,混着酸涩的泪意模糊成一片。
“我扶你回去。”萧祈昀的声音忽然在右侧响起,袖摆拂过他手背。指尖触到苏泽兰发烫的眼眶时,他才发现少年的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泪珠,左眼翳膜在泪水中泛着湿润的光,像沾了露水的蝶翼。
这脆弱的模样让他心头一动,指尖的力道不自觉放柔——占有欲和怜惜在此刻奇异地交融。
“用我的!”盛暄立刻挤到另一侧,掏出块绣着歪扭兽纹的粗布帕,却在触到苏泽兰脸颊时猛地放轻力道,笨拙地擦着他眼角的泪。
动作虽糙,指尖的颤抖却暴露了他的在意——他就是要跟萧祈昀对着干,哪怕只是比谁的帕子更能擦泪。
苏衍没理会两人的争执,药箱已挂在肩上:“回房后用淡盐水敷眼,今日就不要再出门了。”
他看着苏泽兰被两人半扶半架地往屋里走,竹拐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声。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唯有萧祈昀指尖捏着墨色纱帕的轻响,和盛暄咀嚼茯苓糕的细碎声响。
萧祈昀坐在榻前,将浸了淡盐水的纱帕折成四叠,小心翼翼地覆在苏泽兰右眼上——丝质纱帕掠过睫毛时,苏泽兰能闻到帕子上混着的茯苓香,还有萧祈昀指尖若有似无的墨味。
“凉吗?”萧祈昀的指腹按在纱帕边缘,替他压了压翘起的边角。
“不凉。”苏泽兰摇摇头,却听见身侧传来“咔哧”的咀嚼声。盛暄正扒着石桌边缘,毫不客气地抓起食盒里的茯苓糕往嘴里塞,藏青常服袖口沾着的糖霜蹭到了盒沿:“这糕挺好吃,就是太甜了……”
嘴上嫌弃,却一块接一块地吃。
“没人跟你抢。”萧祈昀头也不抬,换了块新的纱帕浸在盐水里,铜盆里的水荡出细碎涟漪。苏泽兰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纱帕传来,比淡盐水的微凉更熨帖。
这温柔里藏着的掌控,让他既警惕又依赖。
“你瞧我这帕子!”盛暄忽然凑过来,嘴里还含着半块糕,“比他那破纱巾结实多了!”他扬起的粗布帕正是方才想用来擦苏泽兰眼泪的那块,此刻却被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帕角沾着些许糕屑。
萧祈昀没理会他,只是将新换的纱帕轻轻按在苏泽兰眼上:“再敷半个时辰。”他的语气很轻,指腹却在苏泽兰眉骨处轻轻揉了揉,替他缓解眼部的酸胀。
窗外的青梅树影透过纱帐,在地上投下模糊的波纹,与苏泽兰右眼翳膜后晃动的光影重叠,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听着盛暄嚼糕的声响,又感受着萧祈昀指尖的温柔,忽然觉得这满室的安静里,藏着比喧哗更动人的暖意。
这暖意是他精心维系的平衡——让盛暄的直球与萧祈昀的算计相互牵制,自己则稳居中央,享受着两份在意。
三个月前那个雨夜,他以为自己会在黑暗与剧痛中腐烂,而现在,右眼虽覆着纱帕,左眼却能看见萧祈昀垂眸时专注的神情,和盛暄边吃糕边偷偷瞟过来的、带着关切的目光。
“喂,”盛暄的声音忽然含糊响起,他指着食盒里剩下的几块糕,“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全解决了啊。”
萧祈昀终于抬眼,眸光掠过盛暄沾着糕屑的嘴角,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留两块给苏先生,他方才忙得没顾上吃。”一句话既显得体,又暗讽盛暄只顾自己,不动声色地占了上风。
苏泽兰隔着纱帕“看”着两人,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忽然觉得,或许伤痛痊愈的意义,从来不止于能重新走路、能看见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