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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净土园 ...

  •   断肠崖之约,净念终究未能成行。
      并非胆怯,而是在她即将踏出寺门的那一刻,体内气血毫无征兆地剧烈翻腾,眼前骤然一黑,一口淤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溅在青石台阶上,颜色暗沉得发紫。
      强行压制的心魔,日夜不休的警惕,以及那夜与青衣客对峙时强行催谷内力留下的暗伤,在得知身世谜团与“钥匙”真相的巨大冲击下,终于如火山般爆发,彻底击垮了她看似坚韧的躯壳。
      她昏倒在方丈院的门槛边。
      醒来时,已是在禅房榻上。药香弥漫,戒律院首座与达摩院首座守在床边,面色凝重。
      “住持,你内息紊乱,经脉受损,更有积年郁结之气阻塞心脉……需立刻静养,否则恐伤及根基,武功难保。”达摩院首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静养?在如今这暗流汹涌的少林寺?
      净念试图撑起身,却一阵天旋地转,浑身软绵绵提不起半分力气。她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这具承载着仇恨、秘密与“钥匙”的皮囊,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去……何处静养?”她声音嘶哑地问。
      戒律院首座与达摩院首座对视一眼,后者沉声道:“寺内人多眼杂,难保安宁。我等商议,或可送住持往一处清静之地。”
      “何处?”
      “嵩山南麓,有一处名为‘净土园’的旧宅,依山傍水,人迹罕至。听闻……曾是令尊早年的一处产业。”
      净土园。
      父亲……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一扇尘封的门。一些模糊的、温暖的画面碎片般闪过:春日山花,夏夜流萤,父亲将她扛在肩头,指着远处一栋青瓦白墙的房子说:“乖女,看,那是咱们家的‘净土’,等爹老了,就带你回去……”
      恐惧与抗拒瞬间攫住了她。那是父母生前生活过的地方,是承载着她早已模糊的、为数不多的温馨记忆的所在,却也可能是痛苦回忆的源头。她从未想过要回去,那里的一切,连同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都早已被十三年前那场血雨彻底埋葬。
      “不……”她下意识地拒绝。
      “住持!”戒律院首座语气加重,“眼下形势,由不得意气用事!您身系少林安危,更关乎那未明的‘钥匙’与‘瞑影’之秘,若自身有损,一切皆休!净土园位置隐秘,正好避人耳目。寺中会安排可靠弟子暗中护卫,但明面上,需您独自静修。”
      “况且……”达摩院首座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您如今身无分文,寺中公账,亦不宜动用过多,以免引人注意。那净土园,是您眼下唯一可去,且无需花费银钱之处。”
      身无分文。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的骄傲。是啊,她是少林住持,却也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连逃离养伤,都显得如此窘迫无奈。
      在伤势与现实的逼迫下,在那深不见底的疲惫驱使下,最终,一丝微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片记忆中的“净土”的隐秘渴望,让她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
      ---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载着气息萎靡、乔装改扮的净念,悄然离开了少林寺,驶向嵩山南麓。
      山路崎岖,越行越僻静。当马车停在一处山坳口,车夫示意已无法前行时,净念撑着虚弱的身体下了车。
      映入眼帘的,是群山环抱中,一栋依山势而建的的两层大楼阁,气势独特。并与偌大个庭院合二为一的,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在苍翠林木的掩映下,静默地伫立着,仿佛已被时光遗忘。墙面上爬满了茂密的常青藤,石阶缝隙里探出倔强的青草,空气清新得带着草木与泥土的甜腥气。
      这里,就是净土园。
      与她记忆中模糊的温暖轮廓依稀相似,却又被岁月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寂寥与荒凉。
      她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斑驳的木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木质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
      楼内空荡而寂静。家具大多蒙着麻布,地上积着薄灰。她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一层层走上去。书房里,书架半空,残留着几本泛黄的诗集和账册;卧房中,雕花木床的帷幔颜色褪尽;顶层的阁楼,推开窗,便能将四周连绵的青山与远处少林寺隐约的轮廓尽收眼底。
      这里处处残留着父母生活过的痕迹,却又空荡得让人心慌。
      最初的几日,净念几乎是在昏睡与调息中度过的。伤势远比她想象的严重,内力滞涩,稍一运功便胸口闷痛。她不得不放下所有戒备与执念,像个真正的病人一样,被动地接受着身体的虚弱。
      当她终于能勉强下地活动时,生存的本能迫使她开始做一些过去十八年来从未做过的事情。
      她需要食物。寺中带来的干粮早已吃完。她走进那间积满油垢的厨房,对着冰冷的灶台和空空如也的米缸发愣。生火,淘米,择菜……这些寻常百姓家的琐事,对她而言,比练一套最复杂的掌法还要艰难。第一次生火,浓烟呛得她泪流满面;第一次煮饭,不是夹生便是焦糊;第一次炒菜,盐放得齁咸。
      她笨拙地、沉默地重复着这些失败,手上添了几道烫伤和切痕。但当一碗勉强可以入口、带着糊味的白粥下肚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不是饱腹感,而是一种……掌控自己最基本生存的、微小的踏实感。
      她开始打扫这栋空寂的楼房。拂去灰尘,擦洗地板,清理蛛网。每一个角落,都可能翻检出过去的痕迹:父亲用过的旧砚台,母亲遗落的一枚珠花,甚至她在墙角发现了几道模糊的、记录身高的刻痕。
      她清理掉了很多东西,那些腐朽的、无用的旧物,被她堆在院中,一把火烧了。火光跳跃,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她不是在毁灭记忆,而是在清理一片可供呼吸的空间。
      邻居是一位八十三岁的独居老人,姓陈,就住在山坳的另一头。偶尔会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过来,隔着篱笆看她忙碌,也不多话,有时会放下一把新摘的青菜,或者几条从溪里钓来的小鱼。
      起初,净念只是默默收下,点头致谢。直到一个深夜,她伤势发作,心绪翻腾难以入眠,独自坐在院中石阶上望着星空发呆。陈爷爷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坐在她不远处的竹椅上,摇着蒲扇。
      “小姑娘,心里有事?”老人的声音苍老却温和,像山间的夜风。
      净念沉默着,没有回答。
      老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来:“这房子,空了十几年啦。以前住着一对挺好的夫妻,带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后来,就没见回来咯。人呐,就像这山里的云,聚了散,散了聚,没啥想不开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山里的岁月,说四季的变化,说生老病死,说他年轻时闯荡江湖见过的悲欢离合。没有大道理,只有平淡的叙述。
      净念静静地听着。那些关于父母模糊的侧面,从老人朴素的言语中,一点点变得具体起来。父亲喜欢在院子里练字,母亲会酿很好喝的梅子酒……原来,他们也曾有过这样平静的、烟火气的生活。
      “丫头,”老人最后叹了口气,“别跟自己较劲。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你看这山,这树,它们啥也不争,啥也不求,不也活得好好的?力气用完了,就歇歇;路走不通了,就绕绕。活着,比啥都强。”
      那一夜,净念没有说太多话。但老人平淡的话语,像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她干涸龟裂的心田。她依然背负着血仇与秘密,依然前路未卜,但在这片名为“净土园”的故土,在每日劈柴、烧饭、清扫的琐碎中,在深夜与长者的寥寥数语间,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正悄然松动。
      她开始尝试打坐,不再是为了修炼内力,而是单纯地感受呼吸,感受山间的风拂过面颊,感受阳光的温暖,聆听鸟鸣与虫唱。
      身心依旧残破,带着不情愿与恐惧归来。但在这被迫的停滞与孤独中,在回归生命最初本能的劳作与静观里,一场无声的、缓慢的疗愈,正在这片群山环绕的寂静净土中,悄然发生。
      她依然是净念,是少林住持,是复仇者,是钥匙之鞘。但或许,她也可以先尝试着,做回一个……只是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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