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千金》下山神

4、无相

　　山门外的尸体与血痕，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在少林寺高层中激起圈圈无声的涟漪。恐慌被强行压制在几位首座紧锁的眉头之下，但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依旧悄然弥漫开来。
　　净念站在戒律院中，看着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尸身，以及地上那未干的血色图案。藤蔓缠绕着紧闭的眼，与怀中那枚“玄瞳”令牌的纹路分毫不差。冰冷，挑衅，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他们知道她在查。他们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们无处不在。
　　戒律院首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住持，此等手段，分明是魔道行径！挑衅我少林清静之地，绝不能姑息！”
　　达摩院首座须发微张，沉声道：“当务之急，是加强戒备，找出潜伏在暗处的鼠辈！”
　　几位长老纷纷附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欲要降魔卫道的凛然之气。
　　净念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血痕图案上。她没有立刻回应长老们的激愤，只是缓缓合十双手，低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让有些躁动的气氛为之一静。
　　“魔由心生，障自业起。”她抬起眼，眸色深静，如同雨后的寒潭，“外贼易御，心魔难防。传令下去，寺内一切照旧，巡防依例即可，不必过度紧张，徒乱人心。”
　　“住持！”戒律院首座忍不住上前一步，“这……”
　　净念打断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加强自身修行，持戒定慧，方是破魔正道。若自心不宁，纵有铜墙铁壁，魔亦能寻隙而入。此事，我自有分寸。”
　　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戒律院。留下几位首座面相觑，不解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这位年轻的住持，心思愈发深沉难测了。
　　回到方丈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净念才允许一丝疲惫爬上眉梢。她并非不愤怒，不警惕，只是青衣客与“瞑影”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逼得她必须跳出单纯的仇怨与恐惧，去思考更深层的东西。
　　师父信中所言，“彼等所求，非仅一物，更在‘钥匙’。汝父或已将其隐秘交托，或以汝身为‘鞘’。”
　　“钥匙”……“鞘”……
　　她盘膝坐在蒲团上，摒弃杂念，尝试以内视之法，感知自身。气血运行如常，经脉畅通，并未发现任何异物或阻塞之处。父亲临终前，除了那深深的一瞥，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明显的印记或物品。
　　那么，“钥匙”若非实物，又会是什么？
　　她想起父亲。那个在她记忆中，时而豪爽大笑，时而眉宇深锁的男人。他教她认字时，曾握着她的手，在沙地上写下一个复杂的、不似任何文字的古朴符号，笑着说：“乖女，记住这个，这是咱们家的‘根’。” 那时她只当是游戏，如今想来，那符号的笔画走势，竟与“玄瞳”令牌上的藤蔓纹路，有几分神似！
　　还有父亲偶尔哼唱的一首不成调的、苍凉的古谣，词句含糊，她只依稀记得几句：“……影随形，瞳无光，薪火藏于无名乡……”
　　影随形，瞳无光……瞑影？玄瞳？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劈入她的脑海。
　　难道，“钥匙”并非某种具体的物件，而是一段记忆，一个符号，一首歌谣，或者……一种唯有她血脉才能触发的传承？
　　父亲留给她的，不是藏在某处的宝藏，而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信息！他以身为盾，护住的不只是她的性命，更是这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完全参透的“钥匙”！
　　而她，就是那承载“钥匙”的“鞘”！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传遍四肢百骸。十三年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追寻一个外在的仇敌，寻找一件外在的物品，却从未想过，真相可能一直沉睡在她自己体内！
　　业火仍在心底燃烧，但指向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它不再仅仅灼烧着对外部仇敌的恨意，更开始焚烤着她对自身、对过往的认知。
　　她是谁？仅仅是那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女吗？还是某个古老秘辛的承载者？了空师父培养她，仅仅是为了对抗“瞑影”，还是也隐约察觉到了她身为“鞘”的宿命？
　　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冲击着她十余年来赖以生存的信念基石。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孤立。仇人隐于暗处，师恩掺杂算计，自身迷雾重重，偌大少林，看似是她坚实的后盾，却也可能在下一刻成为束缚她的牢笼，甚至……被卷入其中，因她而遭劫。
　　她下意识地捻动佛珠，默诵《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相？什么是相？仇恨是相，少林是相，住持的身份是相，甚至连“我”是“净念”，是“复仇者”，是“钥匙之鞘”，这些认知，是否也都是需要堪破的“相”？
　　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虚无感袭来。她感觉自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叩击声。
　　不是风声，不是竹响。
　　净念倏然睁眼，眼底的迷茫瞬间被锐利取代。她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指尖内力暗蕴。
　　窗外，月光下，空无一人。只有一片薄薄的、折叠起来的桑皮纸，被一根细竹枝钉在窗棂之上。
　　她取下桑皮纸，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墨迹犹新：
　　“欲知‘瞑影’事，三更后山断肠崖。”
　　没有落款。
　　字迹工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与青衣客身上的味道隐隐相似。
　　又是一个试探？一个陷阱？还是……某个知情者，或者说，“瞑影”内部的某种力量，想要与她接触？
　　净念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能感受到桑皮纸粗糙的纹理。后山断肠崖，地势险峻，人迹罕至，确实是秘密会面的好地方，也是杀人灭口的绝佳场所。
　　去，还是不去？
　　若去，可能是自投罗网。若不去，可能错过揭开“瞑影”面纱的唯一机会。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叶扁舟，在经历了迷茫与虚无的颠簸后，似乎撞上了坚硬的礁石，反而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恐惧与犹豫，于事无补。等待与猜忌，只会让漩涡越陷越深。
　　既然迷雾重重，既然身不由己，那便主动踏入这迷雾之中，去亲眼看一看，这纠缠了她十三年的梦魇，究竟是何模样！
　　她将桑皮纸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僧衣，将“玄瞳”令牌贴身藏好，又将那半截竹签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一切的起点。
　　三更快到时，她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方丈院，向着后山断肠崖的方向，疾驰而去。
　　今夜，她不再仅仅是少林住持净念，也不仅仅是寻仇的孤女。她要亲自去会一会这“瞑影”，去直面那深藏于自身与宿命中的，无相之魔。
　　风，掠过山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