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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夏日回响(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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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很快又睡过去。或许是药物导致的正常生理反应,又或是人体恢复的保护机制,接下来的几天里,程素很是嗜睡。
每每醒时,总看到好风景,有时逢晴光,有时遇月色,唯一不变的就是裴千山总在身边。
后来程素想,许是上天恩怜,怕他禁不住离别之苦,便施舍给他一点甜。
第三天晚上,分居已久的钟氏夫妇破天荒地同时出现在江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不由分说地带走了钟宇。那天夜里,一架前往A国的飞机载着少年人的愤怒、困顿、无力,猝然离开天真乐园。
第五天深夜,裴暮雪从京州匆匆赶来,将陪床的裴千山拽到隔壁病房,很快,从房间中爆发出激烈的争吵,翌日,裴家姐弟决裂的消息传遍商界名门新贵,裴暮雪更是当众与裴千山划清了界限,宣布裴千山的一切行为都与裴氏集团无关。
程素于第七天被警方传唤。
程素被两名身穿蓝色警服的民警一左一右架着朝停在医院大楼下的警车走去时,裴千山正拎着一个白色的保温盒,唇边带笑地往回走。
医院对面有家僧人开的素斋堂,有一素斋汤很是玄乎,据说喝了这汤,大病化小病,小病立刻好。裴千山对此嗤之以鼻,然后带着口罩挤在一堆神色期切的病人家属中排了两个小时的队。
等终于挨到了最前面,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接过他怀中的保温盒盛满了汤,裴千山问这汤真的有奇效吗?
那僧人略一颔首,微微笑道:
“施主,心诚则灵。”
裴千山想了想,找店员要了纸笔,写了一串数字,包着一张银行卡塞进功德箱里。
他不聪明,看不到很遥远的事情,故而那时只有一个愿望——
程素一辈子身体健康。
保温盒张着嘴躺在地上,价值百万的斋汤淌了一地。
裴千山被公司里几个男助理死死按住,唯恐他再次袭警。
“他还病着!你们不能把他带走!红姐!你让他们放开我!你没看到那些人要把程素带走吗?你拦着啊!为什么不拦着!啊!!!”
“只是传唤!千山!不要不懂事!”李红对着裴千山斥道,又急急地跟上去和警察理论。
“警察同志,我们一定积极配合调查,但现在只是传唤,你们不能把他当犯人......”
“警察办案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一个警察厉声打断李红,另一个警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转身对李红说:“请您放心,我们都是按照流程规章办事,在获取确凿证据之前不会对传唤人进行定罪。”
这警察眉眼端正,看起来很年轻,身上有股子书卷味裹着的浩然正气。这稚嫩的正气唬不住悍匪,却能安抚群众。李红相信了他,不再上前,留步看着程素的背影。
程素一直低头看着地面,裴千山冲上来与警察撕扯死死拉住他的时候没有抬起来,李红为他和警察争论时也没有抬起,他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身后的吵闹渐渐平息,只剩一道粗重的呼吸拍着夜色。
“程素!”
一道急切的呼唤在耳畔炸开,程素身形一顿,旋即咬牙加快了脚步。
“程素!!”
那声音更急,挣扎着想要追上去,却只被抛得越来越远。
“程素!!!”
在饱含痛意的一声中,程素毫无预兆地回头,带起一小阵风,冲开空气中浓郁的水汽,而后猝不及防地被入目一眼打的胸口一痛。
深蓝色的夜空中,无星无月,风从苍穹深处而来,沾着城市繁华的灯影,吹乱了裴千山的头发。
裴千山眼眶通红,被许多双手紧紧拉拽着,却偏偏就那样执拗地望着他。
因这一眼,此去数年,哪怕裴千山早已是个英俊稳重的男人了,可在程素的记忆里,他就总还是那个在夜风中红着眼不肯离去的少年。
程素颤抖着抽了口气,似是承受不住这情谊深重的目光,忽地想起红姐曾教训裴千山时说起的话。
“你是成了英雄好汉,有情有义了......”
陈轻是一名实习警察。今年六月从公大毕业后被调派到江城市临江区春晓街派出所实习。
今天他值班。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赵所长急匆匆来了,在所里转悠了两圈,最后眉头拧得跟花卷似的把陈轻瞅了半天,将手里的传唤单往桌子上一拍。
“把赵经纬那个混球叫回来,带几个人去抓人!”
陈轻知道赵所长在烦什么,他的“自己人”都不在,剩下“刺头”里,他还算最“省事”的。
此时,陈轻注视着讯问椅中那个面容苍白依旧不掩清俊的年轻人,听说是个明星,因涉嫌故意伤人被传唤。
他很安静地坐在那,看起来不具备任何危险性,但赵经纬却将他的手脚都拷住了。
“姓名。”
“程素。”
“年龄。”
“十九。”
“知道为什么来这吗?”
“知道。”那年轻人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低声说:“我捅了人。”
“为什么捅人?”
年轻人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似乎不确定能否信任对面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
但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朋友遇到了危险,我去救他。”
赵经纬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还在心存侥幸是吧!监控里清清楚楚显示你是用房卡打开的受害人房间,受害人明确表示不认识你,你用什么非法手段搞来的房卡?!你这是涉嫌非法入侵懂不懂!好,我们退一步,就算你真有个朋友遇到危险,焦急之下都是踹门进去,哪有时间再去弄张房卡来?你分明是蓄谋已久,对受害人进行打击报复!”
还没等年轻人做出反应,陈轻先停了记录的笔,转头看了赵经纬一眼。
赵经纬的厉色还没褪去,对着陈轻的口吻也不是很好:“怎么?你又有什么意见啦?”
陈轻思考片刻,默默摇了摇头。
也许是他过于敏感了,总觉得赵经纬的言论中包含了不少主观臆断的成分。仅从案发当晚酒店走廊监控和相关人员证词来看,虽然伤人是铁板钉钉的事,但暂时无法判断这个年轻人是否为主观伤人,冯经纬这样说着实是先入为主了。不过陈轻没打算当着嫌疑人的面来说出自己的疑问,于是继续提笔记录。
年轻人没有被这顶帽子扣的气急败坏,只是苦笑着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当时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什么?"
不知想起了什么,那年轻人眸中流露出一丝感激:“冯国昌曾在在酒店房间中故意打过一个报警电话,说他在卡尔顿酒店杀人,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冯国昌,并保证不会出警。我开始还不相信,可到了最后,我真的......”
绝望的假设被咽了下去,他没再多言,只是很诚恳地道了句:
“谢谢。”
这番描述让陈轻猛地抬头,立即想起了上周值班时接到的两个“假警”。
他再次翻看了本次案发时间与地点。
十月十五日晚十点至十一点半,卡尔顿国际酒店28楼8888号房间。
陈轻眯了眯眼,真的是那!
十月十五日晚上,两个报警电话在半个小时内先后打来,举报的正是这里——卡尔顿酒店28楼8888号房间。
第一个电话是求助电话,报警人称自己的小孩正在被殴打,甚至可能被性侵。陈轻向师父罗正汇报后,罗正带着陈轻以及另外两名民警,带好装备准备出警,刚到派出所台阶下,就被赵经纬拦住了,说有同志在附近,已经去核实了,是有人谎报警情。
第二个电话类似于举报电话,报警人直接了当地说现场存在杀人行为。这次拦住他们的是赵所长,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是有人在卡尔顿酒店闹事,不用管了。
陈轻和几个年轻的警员怎么想都不对,根本坐不住,想着必须得去看看情况,师傅罗正拿着那张警单看了足足有一分钟,良久,他叹了口气,拍拍几个青年的肩膀,沉沉说道:
“回去吧!”
说完他便往回走,留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几个实习警员面面相觑。陈轻看着罗正的背影,总觉得那因常年执勤劳累而弯曲的脊背更加佝偻了。
也就是说——春晓街派出所在案发时间段根本没有出警!
陈轻沉吟了一会儿,忽地问道:
“你知道是谁通知的冯国昌吗?”
赵经纬突然站起来,按住陈轻的肩膀,说道:
“出来一下。”
陈轻不为所动,继续等着年轻人的回答。
年轻人看了看赵经纬,随后将视线转向陈轻,犹豫道:“好像是姓......”
赵经纬音量骤然提高,吼了一句:“陈轻,出来!”
讯问室门外。
赵经纬焦躁地冲陈轻斥道:“你问那些干什么?与案件有关系吗?”
陈轻冷静分析:“有关系。从这个人的供述来看,十月十五日当天所里接到的警情是存在的,不管是目前的侵害人和受害人哪一方报的警,我们没去解决,都是我们的失职。”
赵经纬冷笑一声:“你当你是超级英雄啊?什么都要你去解决?世界大战,生化危机,外星入侵你也要管?你有那个能力吗?”
陈轻目不斜视:“如果国家需要,陈轻义不容辞!”
赵经纬被这正气凛然的誓词堵的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挤出一句:“这案子不需要你管了,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说完他冲大厅门口一个人喊道:“老张,你来跟我一块审这个案子!”
那人应道:“等会,把这根烟抽完!”
“搞快点!”
赵经纬正想离开,手臂被冷不丁地抓住,他被吓了一跳。只见陈轻盯着他的眼睛问:“当时真的有人去现场查看吗?为什么最后是市局缉毒三支队的孟队长带人去了现场?听说孟队本在休假,是受好友之子的央求破例出的警,如果孟队知道我们接到报警而无视人民群众的求助,他会跟市局怎么汇报?”
听到市局,赵经纬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缓了些,嘲讽道:“怎么汇报?当然是看到什么就汇报什么?是他亲眼看到这个叫程素的小子拿刀伤了人.....”
"不!"陈轻反驳道,“刑警队同志的证词是:[赶到现场时,已呈现一人负较深刀伤,一人昏迷,一人表面皮肤多处利器切口。],并没有看到......行凶过程。”
陈轻还是用“行凶”这个词,毕竟从目前报案人提供的伤情信息与嫌疑人供词来看,无论动机如何,都已经形成了“伤害”的事实。
赵经纬恼怒地甩开陈轻,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喂,小子,你这么帮里面那小孩说话,不会是收了他的钱吧!”
陈轻平静地回视他,目光坦荡得连辩解的必要都没有。赵经纬在这场眼神较量中强梗着脖子勉强撑住了,只见陈轻从裤兜中摸出一个微型u盘放在手中把玩,轻飘飘问了一句:“那你呢?赵所长呢?你们要了什么好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本就心虚的赵经纬骇然不已,眼神不住朝陈轻手上的u盘飘,没忍住漏出一句:
“你怎么知道......”
下一秒他便紧紧闭上嘴,因为他看到了陈轻眼中赫然的嘲讽。
u盘以一条漂亮的抛物线扔进赵经纬怀中,他仔细瞧了眼掌中的小方块,发觉这是下午时自己交给一个心腹警员的u盘——昨天逮了几个卖片儿贩子,赵经纬审查鉴定后,便选了几个有‘意思’的,让那人给他拷贝进自己的u盘里好好‘研究’。
原本凝在毛孔中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赵经纬捏着那u盘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心中那股惊骇渐渐褪去,被戏耍的怒火瞬间升腾起来。
陈轻抱臂看着脸色铁青的赵经纬,一脸无辜:“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这是小董让我交给你的u盘,不过,赵哥......”
陈轻顿了顿,一字一句问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留赵经纬原地愣了三秒后,爆出一句: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晦气东西,我迟早让你好看!”
陈轻坐在接警服务台后,蹙眉望着紧闭的讯问室。
罗正背着手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半晌,叹道:“陈轻啊,你与这个小孩素不相识,何必为了他拆赵经纬的台呢?别费功夫了,我可以告诉你,不管这案子有什么隐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会有什么转机了,这孩子的前途,从他进卡尔顿酒店的那一刻就完了。”
陈轻扭过头,定定看着罗正:“师父,您知道什么的,是吗?”
罗正深深看着这名年轻警察执着的眼睛,这双眼睛他曾经也拥有过,燃着火光,痴心想要烧尽一切丑恶不公。可天太黑,水太深,路太险,那点微光慢慢用于小心翼翼地照自己的前途,捂住耳朵不去听黑暗中的悲鸣。他在黑暗中战战兢兢地走了太久,忽然看到这样亮的光,第一反应竟然是刺眼。
罗正破罐子破摔般苦笑道:“对,我知道,我知道赵经纬凭着赵所长侄子的身份多次违法乱纪,知道赵所长长年作为多位权力人物的保护伞,知道春晓街派出所已经从里到外烂透了。可就算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你能怎么样?去举报他们?你有证据吗?就算你搞到了证据 ,你敢说他们在分局、市局乃至再上头没有靠山吗?你以为赵刚他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敢在没人指使的情况下践踏法律,为非作歹吗?”
陈轻的神色愈发严峻,罗正将声音压下来,话音中混着痛苦:“你以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冷眼旁观,麻木不仁的吗?我早就试过了,没用的,你根本想象不到这是一个多么庞大,多么根深蒂固的权利体系!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撼动!”
见陈轻默默无语,罗正苦口婆心劝道:“陈轻,你叫我一声师父,我是真的不忍心让你步入[歧途],要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上去就不能回头了,你这样一个没有背景的孩子,仅凭一腔热血在这条路上很难善终,你看看我......”
罗正摸着肩上那带了十年,已经有些发暗的三枚银色四角星花。十年前刚带上这枚警衔时,他的热血还在奔腾,如今饮冰十载,徒留心灰意冷,然而,这或许已经是踏上这条险路最好的结局了。
啪嗒一声,讯问室的门打开了,两名警员进去将那名年轻人带了出来。
那年轻人低着头,被警员押着朝派出所外走,路过派出所大厅时,忽地抬头朝陈轻看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少顷,那年轻人很浅地对陈轻笑了一下。
陈轻注视着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派出所门口,罗正还在喋喋不休地劝阻他不要多管闲事,陈轻倏地开口。
“师父。”
罗正突然被郑重地叫了一声,不禁愣道:“怎么?”
陈轻转过头,用一种不可更改的平静对罗正说:“可我必须走上这条路!”
“因为我穿着这身衣服。”陈轻将身上的蓝色警服正了正,“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可以选择同流合污或明哲保身,但我是警察,连我们都这样做了,人民群众对公平正义还有什么盼头呢?”
说到这他笑起来:“不能真像美国大片一样把群众逼成超级英雄吧!”
为什么会有超级英雄?因为太多正义不得伸张。而一个产生超级英雄的社会,最首要反思的就该是司法公正的失职。
罗正喃喃道:“你改变不了的......”
陈轻再次看向年轻人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那我,总得让他们有个盼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