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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友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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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砚舟步履匆匆,还未到打谷场,远远便看见了那被一众豪仆簇拥着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的人。
日光晃眼,勾勒出那人熟悉又陌生的轮廓,锦衣华服,意气风发,与这乡野村落格格不入,正是齐傲双。
就在秦砚舟目光投去的瞬间,马上的齐傲双似有所感,也恰好侧首望来。
四目相对。
两人俱是一愣。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倒流,又猛地被现实撕扯开来。
秦砚舟清晰地看到,齐傲双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有猝不及防的愕然,有穿透五年光阴瞬间辨认出故人的震动,更有一丝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愫,像是久旱逢霖的旅人,终于望见了绿洲的轮廓。
曾几何时,他们是京中并辔同游,笑闹无忌的少年郎,他还记得,桃花树下,两人曾击掌为誓,约定要做一辈子的知己,纵马天涯,同醉同歌。
可如今……
一个依旧是翱翔于九天之上、风头无两的骄阳,是新帝倚重的心腹近臣;一个却已是跌落尘泥、家破人亡,连明日米粮都需细细筹措的落魄之人。
这其中的云泥之别,恰似断翅的鹤,遥望着昔日同伴振翅掠过万里云海,自身却只能困于浅滩,连投映在水中的倒影,都带着洗不去的泥泞与残破。
秦砚舟心头猛地一刺,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汹涌袭来,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鲜衣怒马、不知愁绪为何物的自己,那个被誉为“玉笔探花郎”,在琼林宴上引得无数瞩目的秦家公子,弓马骑射,诗酒风流,他曾是京城最耀眼的那一簇烟火。
不曾想,烟火易冷,繁华转瞬,再次相见,竟是如此光景——在这偏僻的村落,他为护一个无辜少年,不得不直面这位……故人。
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将那一瞬间翻涌上来的酸楚与难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就在他调整心绪的刹那,马上的齐傲双已猛地一勒缰绳,动作几乎是慌乱的,翻身下马,几步便跨到了他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东去?!”齐傲双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死死锁在秦砚舟脸上,像是要透过这张褪去了青涩添了风霜的面容,确认眼前人的真伪“东去?!是你吗?”
这声久违的、几乎只在梦里响起的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秦砚舟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齐傲双那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烫伤的眼神,微微拱手,语气疏离而客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这位公子,恐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并不叫什么东去。”
齐傲双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他定定地看着秦砚舟,看着他眼中那刻意维持的平静,他不是傻子,电光石火间,许多事情已在他心中闪过,秦家的遭遇,如今的局势……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那抹震惊与狂喜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又没笑出来,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懂的试探:“是么……那可能真是我眼花了,只是觉得,公子与我一位故友,实在相像。”他顿了顿“既然有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秦砚舟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锐利的注视,平静地回答:“在下姓秦,名砚舟,家父当年取名时,只盼我能如砚台般沉稳坚毅,心似舟楫,能渡世间坎坷,不求闻达,但求心安。”
砚台……舟楫……渡世间坎坷……不求闻达……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齐傲双的心上,他太了解秦东去了,太了解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名字取自“大江东去”的少年,有着怎样吞吐天地的抱负,而如今,“砚舟”二字,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是……一种无奈的割舍与沉淀,这哪里是父母最初的期望,这分明是眼前人,在巨变之后,对自己余生的注解!
齐傲双喉头滚动了一下,感觉胸口堵得厉害,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看秦砚舟,他扫了一眼被家丁押着依旧梗着脖子的阿牛,又看向周围噤若寒蝉的村民,烦躁地挥了挥手:“放了那小子!”
家丁一愣,迟疑道:“公子,他……”
“我说放了!”齐傲双语气陡然一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家丁不敢再多言,立刻松开了阿牛,村民们面面相觑,看向秦砚舟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惊异与感激,纷纷低声议论起来,都觉着这位平日温和的秦公子,恐怕来历不凡。
秦砚舟心中松了口气,对着齐傲双再次拱手,姿态依旧客气:“多谢公子宽宏。”
齐傲双转回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不由分说地塞到秦砚舟手里,那分量,远超寻常银两。
“拿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眼神里有关切,有痛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知你不易……别推辞,就当是……就当是故人一点心意。”
秦砚舟握着那冰冷却又烫手的锦囊,指尖微微颤抖,他想拒绝,可想到池霁的药,想到空了的米缸,想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那拒绝的话便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齐傲双看着他挣扎的神色,心中更是一痛,他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道:“我在此地还需盘桓两日,住在城东的悦来客栈,若……若遇到难处,随时来找我。”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两日后我便会离开,日后……若真有急事,可传信至京城齐府。”
说完,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喝令一声:“我们走!”
马蹄声响起,带着华阳城来的贵人和他的随从,卷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村口。
秦砚舟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个锦囊,望着齐傲双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这热闹过后显得有些空寂的打谷场融为一体。
故人相见,不能相认,赠金之举,是情义,却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最清晰的证明,尘满面,鬓未霜,却已是,相逢犹恐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