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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艺术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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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已然离岸。天朗气清。
艾希隆的晚餐订在城中一处五星酒店的餐吧。姜愚准点到了。订场地的助理昨天就给她发过消息,确认已经留好了车位。她进门报了自己的名字,还没等服务生将她引入内,就有人迎了出来。
来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大概是她听见开门的动静,就快步走出来,恰到好处地笑着,和姜愚打招呼:“姜小姐!” 她相貌甜美,穿了一身职业西装,妆容很淡,皮肤呈健康的橄榄色,普通话带些口音。鉴于艾希隆本是南洋起家,不难猜出,女孩大概率是南洋人调岗来的海城。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Fiona,之前和您通过电话。您路上过来还顺利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姜愚领进内,“我们主管已经在了,姜小姐看看要喝点什么?”
酒店此处的场地本不大,说是餐吧,其实更像是个商务会议室,供较为休闲的会议用。便没有什么繁复的餐食,只是简单备了冷餐。酒水倒是齐全。姜愚拿了一杯开胃酒。
裴和时掇都不在场。
在里面坐着的只有一位男子。三十几岁年纪,穿着一身休闲套装。见了姜愚,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姜愚微笑握手:“Kieran,好久不见。”
Kieran姓顾名其然,过去多次负责画廊与艾希隆的合作。
顾其然和姜愚寒暄了几句,随即切入正题。
这次约见,一来,是为了讨论秋拍的选品和估价。拍卖行希望画廊可以送出几件藏品,进入拍卖市场。除开市场大火的Elly,另几位艺术家的作品也颇受关注。如果可以,希望画廊可以私下以藏家身份投稿,拍卖行愿意确保展示位置、估价和时机。
二来,自展览开幕以来,Elly的作品在市场上的表现愈发火热。众所周知,展览上几幅已售罄,有藏家私下联系艾希隆,询问是否还有内部渠道购入作品。
画廊操作的行规,向来是要控制市场上流通的作品数量,避免行情被稀释。艾希隆作为拍卖行,掌握着一批活跃藏家的资源,希望通过定向联系,为这些藏家争取画廊的锁仓作品。
顾其然很大方:“佣金我们只留五个点。主要还是希望未来能有更长期的合作机会。”
姜愚微微一笑,道:“你们那边,应该已经有人送来了Elly的作品吧?”
她意指今早收到的消息。Elly 早期的一件小尺幅已经被“匿名藏家”投稿,并出现在下周初拍的目录里。
顾其然并无掩饰,笑了起来:“姜愚,什么都瞒不过你。”
“同意收Elly的作品,是给艺术家一个面子。其实没有画廊的同意,我们又怎么敢私下操作签约的艺术家?”
红酒醒好了。顾其然帮姜愚倒了一杯,“如果你觉得时机不合适,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可以立刻撤拍。”
艾希隆的姿态之低,让姜愚稍感意外。
“不过,” 顾其然话锋一转,“有一位藏家很急,今天就想见一见你。”
果不其然。
艾希隆将她约在这里,不止是为了这几幅画,也不止是为了她。是为了更重要的那位藏家。
她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站了起来。
“裴。” 她和来人打招呼。
裴悠悠然,含笑走了进来。
他身边站着的,正是时掇。
时掇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并不是姜愚替她选的那件。其中的故事,姜愚一下子就猜了出来——裴提前去接她,正好见她还穿着上次那条裙子,便带她去买了一条新裙子。
是他帮忙选的吗?有像她一样帮她换上吗?
这两个问题在脑海内转瞬即逝。姜愚没有细想。
但她目光却依然在这条裙子上留顿了片刻。并不是姜愚喜欢的样式。荡领,收腰紧胯。其实平心而论,很典雅,在这个场合并无不妥。裴很有分寸,选的这条裙子也很合适。但姜愚向来不喜欢包臀裙。
裴将手搭在时掇的肩上,侧着头,靠近时掇的耳朵,温声一个一个介绍道:“这是Kieran,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业界知名的艺术顾问。这是——”他看向Fiona。Fiona自觉地说了名字。
“啊,还有。” 他看向姜愚,“这位你认识。海城最有名的画廊主。姜愚。”
时掇顺着裴的意思,一一和众人握手。
姜愚也不例外。二人明着作戏,双手接触,时掇的手温热,姜愚的手冰凉。巨大的温差让两个人都悄悄打了个激灵。
裴拿着红酒,笑得爽朗:“Kieran,我要多谢你的牵线搭桥。”
裴和顾其然虚推虚挡了一番,终于互相敬了一杯。
其实裴如果真心要联系姜愚,姜愚没有道理不卖他这个人情,何必通过艾希隆来“牵线搭桥”。姜愚心想,他或许是想足够专业,足够体面,不愿意用老同学的身份来欠她一个人情。通过艾希隆来联系自己,这么一来,他不但以大藏家身份传达了对Elly和画廊的兴趣,卖了姜愚一个人情,同时也能从拍卖行这一侧客观地观察姜愚在行业内的权力地位和谈判方式。
她心想,他真是好手段。
众人寒暄客套了一阵。推杯换盏间,将秋拍的细节聊了个大概,冷餐也吃了几盘。
第二瓶酒也醒好了,服务生依次斟上。酒液在杯里晃动。众人的话题逐渐由商务细节转向闲聊,从画廊作品的市场表现,到拍卖行近来的成交趣闻。话题来回穿插,聊得酣畅。
酒过三巡,裴也面色泛红,比平日高昂了不少。他叮叮敲起了酒杯,站了起来。
“其实呢,Kieran,姜愚,还有——Fiona,我要坦白一件事。”他面上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兴奋,“今天很难得的机会,我能和你们两方齐聚一堂,你们一位呢,代表了海城最大的拍卖行,一位呢,代表海城最大的画廊。群贤毕至。所以,我有一点私心。有件艺术品,我想请你们过目。” 他轻轻推了推时掇的背,示意她往前站一点,“时掇。”
顾其然和姜愚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明白裴的意思。
时掇好像在神游中被他忽然的触碰拉回了现实,自若地看向裴,和众人一起恭听他接下来的话。
裴慢悠悠坐回沙发,长腿一折,随意搭成一个角度,却占据了沙发大多的空间。他手指轻扣着红酒杯,声音不疾不徐。
“海城,全国艺术家的聚集地,汇集了最好的资源,资本,观众。不过,依我看,还是太保守了。看欧洲,画作本身已经不再是最新潮的商品。NFT这几年也退烧了。你们比我更懂,我就不多说了。
“现在,所有人都可以无成本地接触资讯。在这个时代,艺术品可以被高清扫描、被放大十倍,全无死角。在网上看一幅画的细节,比在现场看得还要清楚。没有神秘感,没有稀缺性。这还算是艺术吗?
“艺术是特权。特权才能让买家愿意投资。买家享受到的,是身份,距离感。是区隔。在这个年代,什么样的艺术品,还能做到这一点?”
他自己率先笑出来,像是很享受自己的答案。
“是人。
“公众要看的,从来不是画。是故事和叙事,是’这个人’。明星网红,甚至大公司的创始人,还有那些政客,全都是这个逻辑。明星嘛,过度曝光,也常常人设崩塌,没有一点神秘感。有些网红,也算努力,可惜没门路,永远进不了核心圈子。但是,你们手上那些艺术家,有着全国最顶尖的审美。只要你们愿意,你们完全可以包装一个人,把她送进殿堂。”
他抬手,用酒杯轻轻点向时掇。
“时小姐,她可以成为艺术本身。”
姜愚在卫生间洗了把脸。
她没有化妆的习惯,所以无所谓地用冷水打湿了全脸。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用纸巾按压着吸干干净水珠,不想留下一点纸屑或揉擦的红痕。她看着镜中人,白,瘦,病态。
姜愚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自己的脸了。从前竟然从未细究过,脸上这疲惫的由来。
这真是一场糟糕的晚餐。冷盘索然无味,只是垫了垫,却敌不住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她现在已经有五分醉了。因此,她并不相信自己此时的判断,也不想在现在去思考裴发表的那一番高谈阔论。
她只是觉得有些不悦。
姜愚并不熟悉自己的情绪。而当下的感受显然是负面的。她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油润厚重的东西包裹住了,不断地被摩挲着,有些瘙痒和烦腻。但这情绪的对象,她并没有真的厘清。
她知道现在去想,也想不明白。所以她甚至没有作出尝试。只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再得体得回到那晚餐桌前。
时掇很听话。姜愚让她讨好裴,她便讨好裴。纵然是在裴刚才那一番话之后,时掇依然坐在裴身边,低头和他谈笑。二人越坐越近,动作也愈发亲密。却依然保持着得体,未曾越过那条微妙的界限。
顾其然瞧着那边低语的一对,对姜愚笑道:“裴是坠入爱河了。”
姜愚笑了一声,附和道:“裴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向来是百依百顺的。”
顾其然道:“你听他刚才那番话的口气,可是要往这女孩身上砸多少钱?千金一掷,哄女孩高兴。周家公子,名不虚传啊。”
姜愚含笑看着裴和时掇。到这一刻,她真的觉得有些好笑。
姜愚擅长打造艺术明星。过去,经她手包装过的艺术家不说每一位都爆得大红大紫,至少在业内可以做到无人不知。她知道大众喜欢看什么,很擅长讲一个好故事。
和裴从大学相识至今,她清楚裴的欲望在哪里。从小不曾短缺过什么的富公子,向来有无数人捧着,没吃过什么苦。平常的漂亮女孩他见得太多,无论是清冷的,艳丽的,无不前仆后继地来讨好他。普通的美女是无法打动他的。裴的人生过得太平坦,他太需要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一个可以被完成的项目了。
于是她将时掇打造成一个完美的对象,让她高高地清洁地挂在天上。时掇无论是天生的皮囊,还是后天的故事,都很适合这个角色。富裕但非巨贾,陡然巨变的人生,可怜但清高。一个被拯救的对象。
但裴拯救别人的方法,原来是把她捧得更高吗?
那番话,如果由艺术院校的学生说出来,很难逃过教授的一顿责骂,这错得很明显:太傲慢的态度,对人的商品化。
象牙塔里的人总是见不惯这些明码标价的交易,却对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利诱熟视无睹。姜愚将其视为一种知识分子的伪善。
毕竟,千万的资源放在面前,谁会对它说“不”呢?
多年职业修养锻炼出了本能,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
可以用装置艺术的名义包装一下,让时掇作为模特,参与一场物体和人类的交互装置。时掇呈现艺术家的行为艺术。
又或者是以时掇本人为灵感的创作,影像,绘画,办一个特展,专门呈现她所有的样子。明的放在展览里,暗的放在幕帘后头。
又或者,兴许是喝多了,姜愚脑海中浮现出最荒唐的那一个场景。时掇就那样被放置在展台上。
姜愚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忍不住一声喟叹。
然后呢,她想到裴说的,特权。
这样一件艺术品,该如何被交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