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惊鸿一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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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北平，夜幕为广和楼挂上了一层墨色的绒布，唯有戏台之上，亮如白昼。
水袖一扬，如流云，如飞雪，裹挟着一段欲说还休的哀愁。锣鼓点儿密密地敲着，敲在人心尖最痒的地方。云惊鸿，不，此刻他是虞姬，是那位即将诀别霸王的绝代佳人。他踩着鼓点，步步生莲，眼波流转间，是倾国之姿，更是倾世之殇。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开腔，不是清亮，而是一种被岁月与风沙磨砺过的、带着磁性的醇厚，每一个字都裹着蜜，含着泪，沉沉地砸进听众的耳蜗里。
台下沉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二楼雅座，一身戎装的男人微微前倾了身子，指间夹着的雪茄忘了吸，任那一点红光在昏暗中寂寞地闪烁。他便是这北地新主，顾霆钧。
“司令，这云老板，可真是名不虚传。”副官躬身，低声赞道。
顾霆钧没应声，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拴住了，牢牢钉在台上那抹翩跹的身影上。他见过不少美人，男的，女的，清纯的，艳丽的，但从未有一人，能将“艳”与“烈”，“柔”与“刚”如此完美地糅合在一处。那不只是戏，那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风华与绝望。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虞姬轻移莲步，背影孤寂。忽然，一个极快的转身，眼神如电，扫过台下，不偏不倚，似乎与顾霆钧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只一瞬，便又归于戏中的哀婉。
但顾霆钧的心口，却像是被那一眼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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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喧嚣被隔绝，只剩下油彩和脂粉的气息。
云惊鸿坐在镜前，用细棉布蘸了温软的刨花水，一点点卸去脸上浓墨重彩的妆容。厚重的油彩下，逐渐露出一张清俊至极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那双在台上勾魂摄魄的凤眼，此刻沉寂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无澜。
“惊鸿，今日这出《别姬》，真是唱到骨子里去了！”班主李锦棠搓着手进来，满面红光，言语间是掩不住的得意，却又压低了声音，“顾司令……也在台下，看样子，是极满意的。”
云惊鸿动作未停，只从镜子里看了班主一眼，声音有些卸妆后的沙哑：“班主过誉了。戏好，是祖师爷赏饭吃，与本心无关。”
李锦棠凑近些，语气带了点谄媚与试探：“这位顾司令，可是如今北平城里说一不二的主儿。他若点了你的戏，那是天大的脸面……方才他的副官递了话，想请散戏后一叙。”
云惊鸿擦拭眼角最后一抹红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放下棉布，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如墨的长发。
“回复顾司令的美意，惊鸿今日乏了，改日再登门致谢。”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锦棠一愣：“这……惊鸿，那可是顾霆钧！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你……”
“班主，”云惊鸿打断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累了。”
李锦棠看着他清冷的侧影，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云惊鸿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左侧脖颈一道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疤痕。镜子里，那双古井般的眸子，终于泛起一丝涟漪，是冰冷的恨意，掺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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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园后门，是一条幽深的小巷。
青石板路被夜露打湿，映着昏黄的路灯，泛着冷清的光。云惊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外罩青色呢绒大衣，更显得身形颀长，气质清绝。他刚踏出后门，脚步便是一顿。
巷子中间，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车旁倚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顾霆钧已脱了军装外套，只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微敞，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他嘴里叼着烟，烟雾缭绕中，深邃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云惊鸿身上。
“云老板。”他开口，声音比在戏园里听到的更为低沉，带着一点砂砾感。
云惊鸿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微微颔首：“顾司令。”他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
顾霆钧掐灭了烟，一步步走过来。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小巷里，仿佛踩在人的心鼓上。他停在云惊鸿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与他周围的烟草气泾渭分明。
“我让副官送的帖子，云老板没收到？”顾霆钧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流转，从精致的眉眼，到淡色的薄唇。
“收到了。多谢司令厚爱，只是今日实在疲惫，恐扫了司令雅兴。”云惊鸿垂着眼睫，语气恭敬而疏离。
“是么？”顾霆钧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可我此刻，兴致正好。”
说着，他忽然抬手，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了云惊鸿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迫使他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
云惊鸿身体瞬间僵住。指尖传来的温度灼人，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摩擦着他下颌细腻的皮肤。一股混合着烟草、皮革和男性侵略气息的味道将他包裹。他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进掌心，用细微的刺痛维持着清醒。
是他。顾家的人。
“云老板的戏好，”顾霆钧逼近一步，几乎与他呼吸可闻，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清冷的外壳，看清内里，“性子，更傲。”
云惊鸿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眼睫轻颤，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注视，声音放得更软：“司令谬赞，惊鸿不敢。”
“不敢？”顾霆钧重复着这两个字，拇指竟在他下颌线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审视玩物的狎昵，“这北平城，还没有我顾霆钧请不动的人。”
他俯身，温热的气息拂过云惊鸿的耳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看上的人，跑不掉。”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云惊鸿耳边炸开。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计划得逞的冰冷快意，在他心头交织翻滚。但他抬起头时，眼中只有恰到好处的惊慌与一丝强装的镇定。
“司令……请自重。”
顾霆钧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强势只是幻觉。他退后一步，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今日云老板累了，我不好强求。”他勾了勾唇，眼神却依旧滚烫，“来日方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汽车发动，驶离昏暗的小巷，尾灯像两颗红色的鬼眼，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车影彻底不见，云惊鸿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掌心已是月牙状的深痕。晚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寒意，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站在原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许久，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戏，才刚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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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位于南城的那处清雅小院，闩上门，云惊鸿才真正卸下所有伪装。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个用丝绸包裹的物件。打开，里面是一枚通透的翡翠玉佩，只是中间一道深刻的裂痕，几乎将其一分为二，用金丝勉强镶嵌着。玉佩旁边，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穿着长衫马褂的恩爱夫妻，和他们中间那个笑容腼腆的白净男孩。
冰凉的玉佩贴在额头，他闭上眼，十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凄厉的惨叫，鲜血溅上脸颊的温热触感……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爹，娘……孩儿不孝，十年了，才走到仇人面前。”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顾家……顾霆钧……父债子偿，就从你开始。”
恨意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燃料，是他在无数个苦练的深夜里咬牙坚持的信念。
可是……方才巷子里，那个男人强势的气息，滚烫的目光，还有那句“我看上的人，跑不掉”……
云惊鸿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与混乱。
他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而俊美的脸，那双凤眼中，恨意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交织着。
他对着镜子，慢慢地，扯动嘴角，练习着一个温顺的、带着些许依赖和羞怯的微笑。与平日里清冷的样子判若两人。
月光下，这个笑容美丽至极，也诡异至极。
猎物已然入彀，而猎人，你是否准备好了，迎接这场以爱为名的豪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鸿一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