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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燃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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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停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跟在刃棠身后,走向下一次训练的地点。经过一条相对开阔的通道时,几名穿着灰色粗布衣服、低着头的人正用简陋的工具清理着石壁上的污垢和苔藓。他们是无赦之地最底层的存在——杂役,如同背景般不起眼,性命比蝼蚁还要轻贱。
顾停云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环境,评估着任何可能的威胁或机会,并未在这些杂役身上停留。
然而,就在她与一个端着水盆、身形瘦小的女杂役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似乎脚下绊了一下,水盆中的脏水微微溅出,几滴落在了顾停云的鞋面上。
“对、对不起!大人恕罪!”女杂役立刻跪伏在地,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
刃棠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似乎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干扰极为不悦。
顾停云脚步未停,甚至连看都没看那杂役一眼。在这里,任何多余的关注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只是漠然地继续前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交错瞬间,一个极低、极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借着水声和杂役求饶的掩护,钻入了她的耳膜:
“你想逃走吗?”
顾停云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连半秒都不到,随即恢复正常。她的心脏却在那一刹那骤然紧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那声音继续说道,语速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想活下去,不止他给的那一条路。”
话音落下,一切恢复原状。女杂役依旧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刃棠冷冰冰地呵斥了一句:“滚开!”便带着顾停云离开了。
训练依旧残酷。刃棠的要求严苛到变态,顾停云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勉强跟上。但她的心底,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空”。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你的眼睛里有火……
不是谢无赦想要的那种……
想活下去,不止他给的那一条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动她被谢无赦和这无赦之地强行封锁的心门。
训练结束后,顾停云被允许返回集体牢房片刻休息。她靠在冰冷的墙角,闭上眼,似乎在抵御疲惫。但她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仔细回放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女杂役……她很陌生,之前似乎从未见过。她的恐惧表演得很逼真,但那双在低头瞬间飞快抬起瞥过她的眼睛……里面没有底层杂役常见的麻木或纯粹的畏惧,反而有一种极深的、压抑着的审视和……决绝?
顾停云不动声色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刚才被水滴溅湿的鞋面边缘。在粗糙的布料缝隙里,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硬物。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自然地收回手,借着身体的遮掩,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藏入掌心。
那是一个比米粒还要小的、三角形的符号。
联络记号。
顾停云的心跳再次加速,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这不是意外,这不是考验。
至少,不像是谢无赦的风格。他习惯于绝对的掌控和直接的碾压,不需要玩这种隐秘的把戏。
那么,这个女杂役是谁?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条路”……是什么路?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清晰地劈开了她一直以来的生存逻辑—
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在此之前,她的目标简单而纯粹: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忍受屈辱,可以杀戮,可以变成工具。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还有“另一条路”。
这条路通向哪里?是更深的陷阱,还是……真正的生路?
如果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呼吸,为了忍受下一轮折磨,为了变成谢无赦手中那把冰冷的刀……那该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为了……保留眼睛里的那点火光?
为了……复仇?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战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风险和未知诱惑的激动。
但她立刻强行压下了这丝悸动。
警惕。必须极度警惕。
这完全有可能是谢无赦的另一重考验,一个更加阴险、更加针对她内心弱点的陷阱。他或许察觉到了她内心深处未曾完全熄灭的反抗火种,于是派人来引诱,看她是否会动摇,是否会露出破绽。
一旦她表现出任何对“另一条路”的兴趣,等待她的,可能就是比“烬池”和“精神试炼”更加可怕的毁灭。
接下来的两天,顾停云表现得一如既往。她沉默地训练,精准地杀戮,承受着药浴的痛苦和精神试炼的冲击,仿佛那个杂役和那段低语从未出现过。
但她暗地里,却在疯狂地观察、分析。
她记住了那个女杂役的轮廓和偶尔抬头时那双沉静的眼睛,并告诉她,她叫青芜。
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留意青芜的活动范围,试图找出她的破绽,或者验证她的身份。
她发现,青芜做事很小心,但并非全无痕迹。她清理的区域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覆盖到一些信息流通相对较快的地方,比如教习们偶尔交谈的通道口,或者守卫换岗的附近。而且,她似乎对药材库房那边的情况格外留意。
这些细节,让顾停云心中的天平微微倾斜。
这不太像谢无赦安排的考验。考验通常更直接,更粗暴,旨在摧毁而非引导。
这个青芜,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或者说,在等待着什么。
时机吗?
顾停云握紧了掌心中那枚几乎要被汗水浸软的黑色三角。它像一枚毒药,也像一枚希望的火种。
她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完全无视。
她需要等待,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在一个绝对安全(如果这地方存在安全的话)的时刻,去触碰这微乎其微的可能。
活下去,不止一条路。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拔除。它像一颗有毒的藤蔓,缠绕着她原本只为生存而跳动的心脏,带来了新的痛苦,也带来了……一丝渺茫的、却无比真实的期盼。
她依然会按照谢无赦设定的路径走下去,变得更强,更冷,更像一把合格的兵器。
但她知道,在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不仅仅是在为了生存而忍耐。
她开始为了一个模糊的、危险的“为什么”而观察,而等待。
下一次见到青芜时,她该用什么眼神回应?
是继续漠然,还是……流露出那么一丝,极难察觉的、属于“顾停云”的探寻?
风险巨大。
但诱惑,同样致命。
夜深了,顾停云在集体牢房的角落里,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第一次觉得,这黑暗似乎……不再那么纯粹
接下来的日子,顾停云如同一块被投入急流的顽石,在严锋的打磨和刃棠的雕琢下,表面愈发光滑、锐利,符合着一件“工具”应有的所有预期。她挥匕的动作带起残影,闪避的身形如同鬼魅,眼神里的温度降至冰点,连严锋偶尔投来的目光中,都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
然而,在这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那枚黑色的三角符号,如同一个隐秘的烙印,时刻灼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烫着她的心神。
她开始利用一切碎片化的时间,尝试青芜留下的那套无名口诀。最初毫无头绪,那口诀拗口而晦涩,气息的流转方式与她所知的任何呼吸法都大相径庭,甚至有些违背常理,几次尝试都让她气息紊乱,险些在训练中露出破绽。
但她没有放弃。求生的本能驱动着她,而“另一条路”的可能性,则是一种更强大的诱惑。她像一头在黑暗中摸索出路的幼兽,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直觉,一点点调整,一点点感知。
终于,在一次深夜,她被药浴后的剧痛折磨得无法入睡,蜷缩在集体牢房的角落,再次默默运转口诀时,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同于“烬池”与药浴带来的灼热或刺痛的气流,仿佛从丹田深处被唤醒,如同最纤细的游丝,沿着某种奇异的路径,缓缓流转起来。
这气流所过之处,并未带来力量的暴涨,反而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悄然滋润着干涸撕裂的经脉,缓解着那无处不在的隐痛,甚至连精神试炼后残留的混沌与撕裂感,都似乎被抚平了一丝。
顾停云心中剧震。
有效!
这并非谢无赦给予的、伴随着巨大痛苦的“强化”,而是一种温和的、源自她自身内部的“修复”与“滋养”!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要战栗起来。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更加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丝微弱的气流,不敢有丝毫大意。她知道,这或许是唯一的火种,绝不能在此刻熄灭。
她开始更加留意青芜。她发现青芜的活动似乎有着某种规律,每隔几天,总会出现在通往药材库房的那条僻静通道附近进行清扫。顾停云默默记下了这个时间和地点。
机会出现在一次集体对抗训练后。训练场一片狼藉,武器需要归位,场地需要简单清理。顾停云主动接过了将几件破损兵器送去附近废料处的任务——那里,正好靠近青芜经常出现的那条通道。
她抱着锈蚀的断剑和裂开的木盾,步伐沉稳地走着。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火把投来的微弱余光。果然,在通道的拐角,那个瘦小的灰色身影正背对着她,缓慢地擦拭着石壁。
顾停云的心跳平稳,眼神依旧保持着训练后的空洞与疲惫。她走近,在与青芜擦肩而过的瞬间,脚步似乎被地上凸起的石块绊了一下,怀中的一把断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正好落在青芜脚边。
这声响在寂静的通道里格外清晰。
青芜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顾停云弯腰去捡断剑,她的动作不快,低垂的头颅掩去了所有的表情。在手指触碰到冰冷剑身的刹那,她用一种极低、仿佛只是无意识喘息的声音,快速说出了两个字:
“有用。”
她没有看青芜,捡起断剑,抱着废料,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通道的黑暗里。
自始至终,她没有得到青芜的任何回应,甚至连一个眼神交汇都没有。
但
顾停云知道,信息已经传递出去了。
她在赌。赌青芜不是谢无赦的陷阱,赌她那句话是真的,赌这微弱的联系值得冒险。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刃棠的训练依旧严苛,谢无赦没有再召见她,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顾停云按捺住内心的焦灼,继续着白日里的杀戮训练和深夜里的秘密修行。那丝气流在她的坚持下,渐渐变得粗壮了一丝,流转也顺畅了不少,虽然依旧微弱,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对自身身体的微弱掌控感。
第三天,又是杂役清扫通道的日子。
顾停云被刃棠命令去武器库领取一批新的训练用短刃。当她抱着沉重的木匣返回时,再次经过了那条通道。青芜依旧在那里,这一次,她面前放着水桶和抹布,正费力地擦拭着一处较高的污迹。
顾停云目不斜视地走过。
就在她即将走过青芜身后的瞬间,青芜似乎为了够到高处,脚下一滑,身体向后踉跄了一下,手肘“不小心”撞在了顾停云抱着的木匣上。
木匣一晃,最上面的一柄短刃滑落下来。
“啊!”青芜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慌忙弯腰去捡。
顾停云也停下了脚步。
在青芜捡起短刃,递还给她的那个瞬间,两人的手指有了一刹那的接触。顾停云感觉到,一个冰凉、细小、如同沙粒般的东西,被飞快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同时,青芜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恐惧或审视,而是一种极快的、带着确认和警示的意味。随即,她又迅速低下头,连声道歉:“对不起,大人!是我没站稳……”
顾停云面无表情地接过短刃,放回木匣,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嗯。”
她抱着木匣离开,掌心紧紧攥着那粒“沙”。
回到相对安全的角落,顾停云才摊开手掌。那不是什么沙粒,而是一小粒被捏得坚硬的、深绿色的药泥,散发着极其淡的、被刻意掩盖过的清苦气味。同时,她发现包着药泥的,是一小片几乎透明的、用特殊油脂处理过的薄纱,上面用极细的笔触画着简单的人形线条和几个箭头,标注着几个穴位,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危时含服。冲关引导。”
是那套无名口诀下一步的修炼指引!
顾停云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再次冲击着耳膜。她迅速将药粒和薄纱藏入身上最隐秘的夹缝中。
青芜不仅确认了她的回应,还给予了更实际的帮助!这粒药,像是在告诉她,前路艰险,必要时可作保命之用;而这修炼指引,则是指引她如何更好地运用那微弱的气流。
这不是陷阱能给出的“饵”。陷阱需要的是诱惑她暴露,而不是帮助她隐藏和成长。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真实地扎根下来。
但她依然不敢有丝毫放松。谢无赦的掌控无处不在,刃棠的眼睛如同鹰隼,任何一次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她将那份指引牢牢刻在脑海里,然后毁掉了薄纱。那粒药,则成了她最后的底牌,被她藏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夜晚,她运转口诀时,尝试按照新的指引,引导那丝气流冲击指定的穴位。过程依旧艰难,甚至伴随着针刺般的痛感,但每一次成功的冲击,都让她感觉那气流壮大了一分,对身体的控制也增强了一分。
她依旧在谢无赦规划的道路上行走着,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冷酷。
但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一场无声的反抗已经开始。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变成工具。
她是在窃取敌人的资源,武装自己,为了一个尚未清晰、却已然不同的未来而蛰伏、而准备。
下一次见到谢无赦时,她会让他看到一件更完美的“工具”。
一件内里已经开始孕育着裂痕与反骨的利器。
通道的阴影里,顾停云抬起眼,望向那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深处,那里有谢无赦的王座,也有未知的、危险重重的“另一条路”。
她的眼神,依旧冰冷如铁。
但若有人能看穿那层坚冰,便会发现,冰层之下,已有暗流开始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