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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季然带来的紧张感,像一根无形却持续收紧的丝线,缠绕在林晚的呼吸之间,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自由喘息的出口。那个出口,无需思考,永远是“晴光”书店,是苏晴所在的那个被时光温柔包裹的角落。

      她没有提前打招呼,在一个天空阴沉、下着濛濛细雨的傍晚,独自驾车穿过湿漉漉的街道,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漆色已有些斑驳的旧木门。门楣上的铜制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仿佛在吟唱一首欢迎的古老歌谣。店内灯光昏黄温暖,苏晴正踩着一把略显老旧的小木梯,踮着脚,专注地整理着高处书架上的书籍。她穿着一件宽松柔软的米白色粗线毛衣,下身是简单的深色棉质长裙,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质铅笔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侧和脸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又居家,像一幅静谧的荷兰风俗画。

      “晚晚?”听到铃声,苏晴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肩头还带着湿气的林晚,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惊喜。她连忙小心地从梯子上下来,赤脚踩在老旧但擦拭干净的木地板上,快步走过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外面雨好像有点大了,有没有淋到?”她的声音里带着天然的关切,像温润的泉水。

      她说着,便极其自然地接过林晚手中那件价格不菲的羊绒风衣,动作轻柔地抖落上面细微的水珠,将它挂在门边那个造型古朴的黄铜衣架上,然后又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散发着阳光与皂角清香的白色毛巾,递给林晚,“快擦擦,头发都有点湿了,小心着凉。”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熟稔,仿佛已经演练了千百遍,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息,让林晚那颗被季然的“精准投喂”和商业逻辑弄得有些僵硬的心,瞬间软化了下来。

      “没什么,就是想过来坐坐。”林晚接过毛巾,覆在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上面干净、质朴的味道,有效地驱散了残留在她嗅觉记忆里的、属于季然的冷冽佛手柑和高级日料的气息。

      “等我一下,我把最上面这排书归位就好。”苏晴说着,又利落地爬上了梯子。林晚没有去沙发区,就站在书架下,微微仰头,看着苏晴踮脚、伸手,将一本本或厚或薄的书籍,按照某种她独有的秩序,仔细地排列整齐。她的背影在暖光下勾勒出柔和的曲线,专注而安宁。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以及从吧台方向飘来的淡淡红茶香。这里的一切,节奏缓慢,氛围柔和,与季然那个充斥着当代艺术、马勒交响乐、高级日料和不容置疑的指令的世界,截然相反。这里没有竞争,没有试探,没有需要时刻保持的警觉和不断向前的压力,只有一种让人心安理得的、岁月静好的安宁。林晚心中那份因季然而起的、混杂着被冒犯与被吸引的复杂烦躁,在这里,被一点点地、温柔地抚平、熨帖。

      整理好书籍,苏晴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可能沾染的灰尘,然后走到吧台后面,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印着模糊花卉图案的小铁盒子。她对着林晚神秘地笑了笑,眼神里带着分享秘密的雀跃:“来,给你看样好东西,我藏了好久的。”

      她打开那个略显锈蚀的盒盖,里面是一沓厚厚的、边缘已经微微卷曲泛黄的旧照片。照片的色彩不再鲜艳,带着时光独有的柔和滤镜。

      “前几天我妈过来,非要帮我收拾东西,结果在储藏室的老箱子里翻出来的,都是我们小时候的照片,好多连我自己都忘了。”苏晴的声音里浸满了柔软的怀念,她拿起一张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画面,“你看,那时候多傻。”

      林晚不由自主地凑近,两人头靠着头,一张张地翻看那些被定格住的旧日时光。照片里,是两个扎着羊角辫、穿着款式相同但颜色各异小花裙的小女孩。有时在公园陈旧的铁质滑梯上张开手臂放肆大笑;有时蹲在夏日午后波光粼粼的小溪边,笨拙地拿着小网兜捞鱼,裤脚湿了一大片;有时则并肩坐在一架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旧钢琴前,四只小手落在黑白琴键上,进行着不太熟练的四手联弹,表情却异常认真。照片里的林晚,笑容毫无阴霾,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对世界毫无保留的好奇与热情,和现在这个总是带着优雅疏离感、将真实情绪深深隐藏起来的她,判若两人。

      “你看这张,”苏晴指着其中一张色彩尤为斑驳的照片,忍不住笑出声,“这是我们十岁生日那天,在我家院子里。你不知从哪里看了本童话书,非说里面的公主有一瓶魔法香水,然后就拉着我,信誓旦旦地要调制世界上第一款属于我们自己的‘友谊香水’。结果呢,你偷偷把我家的花露水、我妈妈的洗发水、雪花膏,甚至厨房的香油,全都搜罗出来,倒在一个搪瓷盆里,搅得一塌糊涂,那味道……简直难以形容!最后被我妈妈发现,我们俩被追着打了三条街,你还一边跑一边护着那个盆,说就差一点就成功了!”

      林晚看着照片里那个一脸闯了祸却还得意洋洋、眼睛亮晶晶的自己,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温度的笑容。那些被她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以为早已模糊的、无忧无虑的童年片段,伴随着照片和苏晴的讲述,瞬间变得鲜活而生动,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阳光温度和青草气息,扑面而来。

      “还有这张,”苏晴又熟练地抽出一张照片,画面上的两个女孩已经长大了一些,穿着蓝白色的中学校服,“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市里的化学竞赛拿了一等奖,奖状还没捂热,就第一时间跑到书店来找我。你把那个奖牌挂在我脖子上,特别认真地跟我说,‘阿晴,你等着,我以后要当一个伟大的化学家,专门为你发明一种味道,一种可以永远留下来、永远不会消失的味道。’那时候你的眼睛里有光,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实验室。”

      “后来,我没有成为化学家,”林晚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少女,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我成了调香师。”一个游走在艺术与商业、灵感与市场之间的调香师,一个有时连自己的真心都嗅不清方向的调香师。

      “是啊,你成了最厉害、最受人尊敬的调香师。”苏晴的语气里,有发自内心的欣慰,有为朋友成就感到的骄傲,但在这之下,似乎还涌动着一丝林晚读不懂的、更为复杂的情绪,像是某种深藏的怜惜。她顿了顿,将照片轻轻放下,抬起头,目光温柔而直接地看向林晚,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晚晚,你现在……开心吗?”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像一根细细的、却无比锋利的针,毫无预兆地、轻轻地扎进了林晚看似坚固的心防。

      开心吗?她拥有了世俗意义上令人艳羡的一切——显赫的名声、富足的物质、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她住在城市之巅,俯瞰众生,过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精致而有序的生活。可是,在这些光鲜亮丽的标签之下,她有多久没有像照片里那样,毫无顾忌、发自内心地大笑了?她有多久没有为了一个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的念头而兴奋雀跃了?她的“梦境”,为何会陷入连她自己都无法嗅到方向的枯竭?

      “我……”林晚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个简单的“开心”或者“不开心”,竟重如千钧,无法轻易说出口。她避开了苏晴清澈的目光,低下头,假装继续翻看照片,指尖却微微有些发凉。

      苏晴没有追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她只是安静地从那沓照片里,仔细地挑选出一张,然后轻轻地、坚定地塞到林晚手里,仿佛交付给她一件重要的信物。“这张,送给你。”她柔声说,“别忘了,你曾经也是这个样子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觉得一切皆有可能的林晚,一直都在。”

      林晚摊开手掌,那是一张她们十六岁那年在学校那棵著名的白玉兰树下拍的合影。照片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的两个少女,亲昵地头靠着头。背景是盛放的、如云似雪的白玉兰。苏晴文静地微笑着,眼神温柔;而林晚,则张扬地伸出手,紧紧搂着苏晴的肩膀,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眼神里是少年人特有的、对未知未来毫无畏惧的明亮光芒,那光芒几乎要穿透泛黄的相纸,灼伤此刻林晚的眼睛。

      “阿晴,”林晚紧紧握着那张带着时光温度的照片,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忽然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犹豫,“如果……如果我不是现在的我,没有这些所谓的名气和高跟鞋,只是那个会把雪花膏和花露水胡乱搅在一起的小女孩,那个只会空谈梦想却一无所有的中学生,你……”

      她想问“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对我好吗?”或者更直白一点,“你还会喜欢我吗?”,但话到了嘴边,在喉头辗转了许久,却终究被长久以来形成的、害怕被拒绝、害怕失去这份安稳的恐惧所阻挡,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只能用一个悬而未决的“如果”,来小心翼翼地试探。

      苏晴静静地回望着她,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包容一切的湖水。她似乎早已看穿了林晚此刻所有未说出口的惶惑、不安与自我怀疑,也看穿了她内心深处那个躲在华丽盔甲后面、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晚晚,”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抚慰人心的力量,“对我来说,你从来都只是你。是那个会闯祸、会骄傲地炫耀奖牌、也会在难过时躲在我这里偷偷哭泣的林晚;是那个有着惊人天赋、也偶尔会犯傻固执的林晚。不管你将来会成为谁,或者不再是‘谁’,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这个答案,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拥抱,瞬间击溃了林晚努力维持的所有冷静与疏离的防线。她感觉自己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热意,连忙低下头,借由整理头发的动作掩饰过去。季然带给她的是充满张力的挑战,是让她肾上腺素飙升的激情,是推着她不断向上攀登、不容喘息的力量;而苏晴给予她的,是毫无条件的接纳,是随时可以退守的港湾,是无论她在外面那个残酷的世界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飞得多高多远,都知道有一个地方永远亮着灯、有一个人永远在等她回来的、根植于大地般的安心。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如同冰与火,在她的内心激烈碰撞,她都贪恋,都无法割舍。

      “对了,”苏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打破了空气中那略显沉重感伤的氛围。她转身走到吧台下面,摸索了片刻,拿出一个用深蓝色星空纸精心包装好的长方形小礼盒,上面系着一个银色的丝带蝴蝶结。她将礼盒递给林晚,脸上重新漾起温柔的笑意,“差点忘了。下周就是你生日了,我知道你那天大概又有推不掉的应酬,所以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林晚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那个精致的礼盒,大脑有瞬间的空白。生日?她自己的生日?在接连不断的会议、创作瓶颈、以及与季然之间那种令人疲惫又兴奋的周旋中,这个属于她个人的、象征着生命印记的日子,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每年的这一天,她要么是在飞往某个香料产地的航班上,要么是在某个不得不出席的商业晚宴中,戴着完美的面具,接受着陌生或熟悉的人程式化的祝福,生日的意义早已在年复一年的忙碌中被消解殆尽。只有苏晴,雷打不动地,每年都会记得,并且总会用这种不给她任何压力、却又充满心意的方式,为她保留一份独属于“林晚”这个个体,而非“调香师林晚”的仪式感。

      她接过那个分量不轻的礼盒,在苏晴鼓励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掀开盒盖,一支造型简约流畅、笔身泛着暗哑金属光泽的钢笔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她拿起笔,触手微凉而沉甸,笔身显然是用某种高级合金制成,上面用优雅的花体字,清晰地刻着她的名字缩写“L.W.”。

      “我想,你除了用滴管和仪器去捕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分子,”苏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理解与支持,“或许也需要一支好用的笔,去记录下那些在创作过程中、如同萤火般瞬息即逝的灵感,或者……只是写下一些不想对别人说的话。”她的声音始终是那样柔和,却精准地触碰到了林晚内心最柔软、最孤独的角落。

      林晚紧紧握着那支冰凉而沉甸甸的钢笔,感觉它仿佛带着苏晴手心的温度,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无声却厚重的情谊。这支笔,与季然带来的、代表着前沿科技与精准控制的分子蒸馏仪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指向内在的、私密的记录与梳理,一个指向外在的、理性的分析与创造。

      离开“晴光”书店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甜、植物叶片被洗涤后的清新,以及城市本身复杂的生活气息。林晚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左手拿着那张承载着过往笑容的旧照片,右手握着那支象征着此刻情谊与回归自我的钢笔,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湖面,波澜起伏,前所未有的混乱与割裂。

      苏晴的安息香,是如此的温暖、包容、沉静,带着旧书卷和红茶的安稳气息,让她忍不住想要沉溺,想要永远停留在那个安全、无需设防的港湾里,做回那个简单快乐的女孩。

      但她又无法否认,季然那佛手柑般清醒、锐利、甚至带着侵略性的挑战,那种让她时刻保持警觉、不断突破自我认知边界、在痛苦与兴奋交织中奋力前行的刺激感,同样让她感到一种危险的、无法抗拒的着迷。那是一种站在悬崖边俯瞰风景的战栗与快感。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渴望着苏晴所代表的、根植于过去与传统的安稳与治愈;另一半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季然所象征的、面向未来与未知的激情与冒险所吸引。

      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沉浸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拉力中,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点时,另一股更为直接、更为原始、带着年轻生命特有的炽热与莽撞的力量,如同悄然积蓄的野火,正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伺机而动,准备以最出乎意料的方式,闯入她已然失序的世界,将一切推向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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