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不归》许诺妍

15、我的命对平江来说，也这么值钱？

　　那刻意拉长的尾音，带着淬毒般的亲昵和刻骨的寒意，在森严的书房里回荡。

　　木下眠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扯出一个更大、更灿烂，甚至带着点混不吝的笑容：

　　“李大人风采依旧，就是这待客之道，有点费手。”

　　他晃了晃被反绑、血迹未干的手腕，语气有些无奈。

　　李崇晦没理会他的调侃，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却照不进丝毫暖意。
　　“保命的底牌？”他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那你不如先说说，我肩上那道疤，以及……‘阿芙蓉’。你知道，我的耐心有限。”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瓷勺，试图强行撬开木下眠严防死守的秘密。

　　木下眠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强作镇定，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

　　“哎呀这……这不是为了能够活着见到李兄吗，哈哈哈哈……”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李崇晦的反应。

　　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的探究又深了一分。

　　“怎么？你还真会想我……？”

　　“李大人，你想要的蛊我有……”木下眠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神秘感。

　　“你一直苦苦寻求它，说明关系到的，恐怕不止是您个人的前程吧？”

　　“三年前骞北的事，牵扯了多少人，留下了多少首尾，李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人不想它再见天日，自然也有人，拼了命想把它握在手里。”

　　李崇晦的手指无声地划上他的脸，眯起眼睛，手指顺着眼睛一直往下滑，停在肚子上。

　　“我可不知道你会制蛊，怎么瘫了三年，这手就变成这样了，试图医治自己的腿吗？三公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自以为是。”

　　“你不信我吗？”木下眠坦然道，“只有我知道如何炼制它，以及……如何验证它的真伪。”

　　他这是在增加自己的筹码，让对方明白，杀了他，就等于断了线索。

　　木下眠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讽刺。

　　“李大人难道忘了，当年是谁，在您痛不欲生时，给了您那‘救命’的方子？又是谁，提醒您那方子……其实是穿肠毒药？”

　　这话如同利刺，精准地扎进了李崇晦最不愿提及的隐秘角落。他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眼中风暴凝聚。

　　“你敢要挟我？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要挟我……”李崇晦的声音越来越狠，越来越硬，冷得能刺穿空气。

　　“不敢，”木下眠立刻否认，语气却带着软钉子。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嘛，以及一个……合作的可能性。您想要那样东西清理旧账；我想要活命，或许还能帮大人解决一些‘小麻烦’。”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门外。

　　李崇晦盯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这小子，比他记忆中更难缠了。

　　良久，李崇晦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残忍的兴味。

　　“木下眠，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满嘴谎话，却又总能……挠到人的痒处。”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森冷：“但我如何相信，你不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木下眠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苦笑。
　　“如今我还有什么援兵吗，除了木家，可我听说……我这次离开，我爹并没有来过找我。”

　　“是……被抛弃的感觉，好受吗？”

　　李崇晦俯身，凑近木下眠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每个字都带着致命的威胁。

　　“证明你的价值。告诉我……”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李崇晦近在咫尺的、洞察一切的目光，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李崇晦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不是死了吗？”

　　“砰！！！”

　　木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撞开，沉重的门扇砸在墙上，发出震耳的巨响，连墙壁都仿佛随之一颤。

　　案上的烛火剧烈地摇曳，将室内人影拉扯得张牙舞爪。

　　一道身影疾步闯入，身着藏青官服，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可见其肩头精致的山水云纹，腰侧佩着象征身份的花枝短刃。

　　——正是平江卫使徐秋毫。

　　她气息平稳得仿佛只是信步闲庭，与方才破门的暴烈形成鲜明对比，缓步走入这压抑的室内。

　　“李卫首，”她开口，声音清凌。

　　目光落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的李崇晦身上，更正了称呼，点明彼此对等的身份。

　　“奉我平江卫首之命，前来与您商议，请将木下眠交由在下带回。”

　　李崇晦，身为这隐鳞卫的首领，抬眸冷冷地审视着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徐卫使，好大的架势。你们平江卫的手，已经伸到我隐鳞卫的地牢里了？”

　　他哼笑一声，“徐青想提人，就派你一个小姑娘来‘商议’？她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菜市口么？”

　　“在下位卑，却也是代卫首传话行事。”徐秋毫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依旧平稳。

　　“卫首言明，她知晓李卫首近日正为漕运码头那三成利钱烦忧，她愿作保，让利两成，以换取木下眠平安离开。此乃信物。”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

　　其上刻着一个古朴的“徐”字，轻轻置于李崇晦面前的案几上。

　　李崇晦敲击扶手的动作顿住了。

　　漕运码头那三成利钱是他与平江卫争执已久的肥肉，徐青一直寸步不让，如今竟主动让出两成？

　　他眯起眼，打量着徐秋毫那看似天真无邪的脸庞，又扫了一眼那枚代表徐青亲临的令牌，心思电转。

　　他和那小子的仇怨早已无关紧要，何况那个人的名字他也知道了。

　　现在拿他换两成实实在在的利钱，这买卖……一点不亏。

　　“这位女官大人！姐姐！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就知道像我这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才，肯定不会命丧于此！”

　　墙角被捆着的人影立刻叫嚷起来，声音清亮却难掩虚弱，“李卫首他一看就是深明大义、高瞻远瞩的英雄人物，怎么会跟我这小人物一般见识呢~？”

　　“肯定是请我来做客的，对吧李卫首？”

　　木下眠努力仰起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

　　“就是……能不能先把我的‘渡厄舟’还我？没它我寸步难行啊。”

　　李崇晦烦躁地皱了皱眉，那点因权衡利益而稍缓的怒气又被这噪音挑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回到徐秋毫身上，终于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耐：“罢了！人你带走！令牌留下。告诉徐青，我承她这个情。”

　　他示意手下，很快，一架造型精巧、带着轮椅特征的木质小车——“渡厄舟”被推了过来。

　　“李卫首英明。”徐秋毫再次躬身，脸上那公式化的甜美笑容不变。

　　她利落地将令牌推向李崇晦，随即转身走向木下眠。

　　她依旧没看木下眠那张写满“得救了”的脸，只是伸手将他拎起，不算轻柔地安置在“渡厄舟”上，动作精准得像摆放一件货物。

　　“走。”

　　她吐出简洁的字眼，推起轮椅便向门外走去。

　　“哎哟喂！还是我的老朋友坐着踏实，我受够那个地板了，冻死我了！”

　　木下眠瘫在轮椅上，长舒一口气，嘴上立刻恢复了活力。

　　“姐姐你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就搞定了！那令牌是什么？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漕运利钱又是什么？听起来好多钱啊！我这么值钱的吗？”

　　“哦对了，李卫首再见啊，谢谢您这几天的‘款待’，下次我给您说段新的评书赔罪~”

　　徐秋毫推着轮椅步履不停，仿佛身后跟着的只是一团会自动发声的嘈杂空气。

　　她的任务已完成，人已到手，利益也已谈妥。至于木下眠的感激、疑惑和喋喋不休，与她无关，也入不了她的心。

　　她的世界里，只有卫首的指令，和完成指令所需的、精确计算过的代价。

　　“诶姐姐，我们素未相识，你们家卫首为什么会来救我？”

　　木下眠仰头看着上方徐秋毫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

　　“难道……总不能是看我长得特别顺眼吧？”

　　“虽然这确实是事实……”

　　徐秋毫依旧沉默前行，藏青色的身影与这架特殊的轮椅在渐暗的天光下构成一道奇特的风景。

　　木下眠却不气馁，自顾自地猜测：

　　“或者……是有人请你们卫首出手？谁这么大面子？我在平江倒是认识几个酒肉朋友，但他们应该请不动平江卫这首屈一指的……”

　　就在这时，徐秋毫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她侧过半张脸，暮色在她精致的侧颜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木下眠仰视的身影，尽管依旧没有任何温度。

　　“平江的萧家大公子，”她开口，声音平直得像在陈述公文。

　　“把整个临浔都翻了个遍，就是为了找你。”

　　木下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

　　“萧南风？呵，怎么可能会是他……他现在不是……看不起我吗？”

　　徐秋毫打断了他的低语，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块冰砸在木下眠心上：

　　“恰好我们家卫首，欠他一个……挺大的人情。”

　　话音落下，她转回身，继续推着轮椅前行，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木下眠愣在轮椅上，张着嘴，刚才所有的插科打诨、劫后余生的喜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得七零八落。

　　搞了半天，他不是被欣赏，也不是被侠义所救，而是……被用来还人情的“物品”？

　　他看着徐秋毫那毫不留恋、径直前行的背影，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

　　平江卫首救他，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麻烦的开始。

　　如果是以前的萧南风他不会觉得意外，以前的他们算是挚友，可是现在……萧南风找他到底想干什么？

　　长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木下眠猛地回神，声音里少了之前的轻浮，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艰涩。

　　“萧南风……他，他还说了什么？”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却难免泄露出一丝紧绷。

　　“总不会只是让你把我从隐鳞卫捞出来，然后就完事了吧？这不像他的风格。”

　　徐秋毫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丈量回程的距离。

　　“萧公子只请卫首寻人，并将人带至木家。”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指令的细节，然后毫无情绪地补充。

　　“至于缘由，未提。”

　　“带回木家……”木下眠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猛地一沉，脸色在灯笼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决绝：

　　“抱歉了姐姐，虽然是你带我出来的，但我不能跟你回木家。”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