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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思念汩汩冒泡四分五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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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子不是第一次扫到台球室。
然而他们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逃脱,那摆在柜墙上积灰的关二爷旁边,近日多添了樽佛龛,闭闷的室内无人发觉浓烈的烟霾下那缕青色的香在静静地烧。
李回心长高了不少,鼻梁上又生了粒小痣,初三那年辍学的飞哥在滇南彻底失去消息。
李鲜离开的几年间,他过上另一种自由的生活,就如没人会为他校服上的烟味切身愤怒,师长同学将他冷冷划作自甘堕落的坏学生一列,他被困在这间小小的台球室里,兀自等待。
这样的日子仿佛是没有尽头的,他甚至看不见牢笼。等再过几年哥哥大学毕业后,他还要继续留在县城吗,届时又该用什么借口搪塞?他犯了罪,或许今后一辈子都将为了一点生机东躲西藏,良心是无形的手铐,他永远也不会自由了。
又或许就在明天,他会被近日以来疑神疑鬼的大哥逼迫吸食,在化作鬼魂之前先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李回心又一次背着包独身来到电影院,影院开在县里一栋以会所俱乐部为主的楼幢夹层中,规模不大,只占据了一层楼的空间,原本空旷的等候大厅也改成了一间中西合璧的开放式茶楼,每个卡座都面对面设计了巴洛克式的墨绿色人造皮软沙发,过道立了几扇聊胜于无的屏风,印着不走心的梅兰竹菊和花鸟虫鱼。左右都是谈兴高涨的生意人,各自围坐一堆摆龙门阵、打牌,吞云吐雾的苦烟味像蜘蛛织网一般逸散开来,李回心刚寻了个空位坐下,后脚便有服务员拿着茗单过来询问。
他等了会儿,等到买家现身。
他在侧转难眠的第二个午夜联系了公安。
连日蛰伏的特警以一枚击碎台球室窗户的子弹开始,如实回应了他的等待。
跑,快跑。逃,赶紧逃。钱,在箱子里。
李回心是那晚幸运窜逃的其中一条的漏网之鱼。
他煞白着脸回家,凌晨的事发现场还拉着圈警戒线,他不知怎么恍惚地飘回了家,枪声钉入他的耳膜,那是崭新的认知,他从未如此切身领会到死亡的轻巧,连一声完整的痛呼都留不下来。
手不听使唤,他哆哆嗦嗦地把门开了,却发现屋内像刚被犁过一遍似的,箱柜通通打开翻了个底朝天,凌乱颠倒的杂物铺满地板,客厅的玻璃茶几被踹歪,黄扑扑的仿唐三彩摔得七零八碎……他小心翼翼踱步到自己的房间检查,除了床垫被套掀落在地,书架抽屉也未躲过毒手。
李回心跌坐在客厅沙发上,给手机开机,后知后觉想起保姆也不见了踪影。他先给贯来找不着人影的保姆打了个电话,拨通后的人工女声却告知他拨打的用户是空号。
他垂首用力掰弄着手指,听见门外传来陌生男人粗粝的声音,大声地讲着电话,旁边似乎还有不止一个同伴,有来有回地聊天。不过片刻,漆罐摇晃,呲呲的响动,他们颇有节奏地在门上喷了字。
李回心躲在门内,抽完一支烟后门口的动静消失了,他把烟头摁灭在一块花瓶的残骸上,起身去了按摩店毗邻的一家茶楼。
白天客人稀少,无所事事地社会青年聚在这里抽烟吹水摸牌,昨晚发生混战的现场还拉着警戒条,几个小时过去就已成为了尚还冒着血气的新鲜谈资。
李回心去隔壁网吧开了一台电脑,登上游戏,空落落的迫切地需要些什么来填满,他一直在吸烟,大口吞吐,他渴望尼古丁真有什么忘忧的魔力,而现实是既无幻梦也无奇迹,廉价的化学品只会使他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缥缈黑雾。
他在网吧里一直待到人满为患的午夜。
省城调派来的特警果然不满足于点到为止的打窝,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他们似乎是将这一带的娱乐休闲场所尽数包围了,一网打尽的决心不言而喻,对李回心之流的小虾米一视同仁。
来得还有不少是普通民警,他们更是踩点已久,打过不止一次交道,现在这个收网的机会被双手奉上,作为讨好上级的一点微薄诚意。
李回心从弯弯绕绕的巷子里闷头跑到了外街,凌晨的街头寂静得可怕,高调的犬吠声掀起了一些窗户的灯光。
他凭着直觉跌跌撞撞地向前,不想运气实在有些差劲,拐角迎头撞上一名身量和他差不离的男警,他趁双方碰面都心跳漏拍的那半刻,手臂蓦地爆发出一股蛮力,捞起警察的半个脑袋就撞钟似的把他一侧太阳穴往墙上狠狠一砸,几乎不留余地,四五下便使那警察彻底失力闭了眼。
他张开手心,警察顺着墙一路跪滑,血像是掺了沥青,又黑又稠,李回心不知为何能看清警察那张阖上眼后显得格外年轻的面容。
他杀人了?李回心退后几步,心脏的轰鸣冲淡了几分周身万籁俱寂的可怖。
黑夜穹顶蚕食了他的视力,血失去了颜色,附灯的飞蛾一动不动,李回心立在原地,直到急促地脚步声从身后追了上来,他只是侧过身探看。
一粒子弹不偏不倚地钻眼似的剜开了他麻痹的身体。
他第一次发觉□□和灵魂如此粘合,子弹射进肚腑的热痛,像是将灵魂也烧了个洞。
李回心继续奔跑起来,他想不到逃的理由,只是一刻不停地跑。
他要甩脱开枪之人的追捕,甚至咬破舌头,蓄起一股蛮力使劲迈大步子。
这一刻的到来,他其实早就有所预感,引颈就戮是他解开灵魂枷锁的唯一出路。
昨天其实是很重要的一天,他久违地见到了母亲。
兄弟俩的后爸爆出是邻县组织传/销的头目之一,涉案金额超过千万,警察里应外合包抄了维也纳酒店,会场内的经销商们作鸟兽散,众目睽睽之下,或许是自知罪名深重难以轻判,他从酒店二十八楼一跃而下,当场身亡,虽没有落得全尸,却是他在当下为自己选择的最体面的死法了。
新闻隔天就见了报,明晃晃地挂上了头条,李回心此前挂了好几通陌生电话,直至他接到公安的通知电话,马不停蹄赶往邻县派出所,探望被暂时羁押的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脸了,木然的唇连吐出半个字都显得艰涩,怨恨或是孺慕都来得太迟。
李回心含着濡湿的烟嘴,夜间又下起了雨,玻璃弹珠似的砸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跑不动了,撑在桥梁的护栏上,跳动的意识逐渐涣散,他喃喃地喊着哥哥,放下本能的挣扎,任由快速闪过的一帧帧回忆作为自己最后一剂镇痛的麻药。
他鼻梁上那颗新生儿小痣在此刻看来,仿佛某种情意的瑕疵。
李鲜为一个光明的未来,为保护双生子中的另一个人安然长大,付出太多他无法承受的代价。
李回心只有想起那懵懂童年,便感到万蚁噬心般的绞痛。
哥哥需要摆脱的东西实在太多,如他无数次预言那般,若真有脱胎换骨的那一天,李回心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累赘。
就算他一刻不停地追赶,但改变是摇摇欲坠地大厦,他总是凝视仰望,无力预判未来,惴惴不安地等待,害怕他们终有一日将要分道扬镳。
他活在永恒不变的过去,从未想过道别,可惜双脚必须一刻不停地朝前走去,在本该温柔的水波里拼死洄游,他忘记伤痕,忘记疼痛,忘记要为一厢情愿的执拗付出代价。
他的果敢和勇气留在昨日,明日仍雾茫茫。若他没有那么多的泪水,那么多急切的贪婪,若他选择牢牢抓住李鲜的手再也不放开,未来或许会滑向另一种结局。
可越想要改正什么,掩盖什么,遗弃或者毁灭什么,那些东西便会一次比一次清晰呵。
他的小半生全都留在了县城,只可惜还没像哥哥一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他想,从来都是影子一般游梭,这辈子再不可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他眼前闪过台球室那根痉挛的断指,那管热烟袅袅黑乎乎的枪口,那夜下水道里没过膝盖的粪水,最后才敢想起那张朗朗如日月的清俊面孔。
他脑袋空空,胸膛里的心却分外沉重。李鲜的身影该在他最后的时刻应该更加刻骨铭心,而不是让身体里的骨头、奔腾的血液、冰滑的皮肉彰显存在。
羊水、血、啼哭。他多想回到分娩那一刻,他是和哥哥诞生于同个子宫,共用同个胎盘的兄弟,他希望李鲜永远也不知道他所隐瞒的真相、撒下的谎言。
他真是个可恨的人啊,骨子里的懦弱叫他仍存幻想。
李回心不肯把那份感情改名换姓,凭什么呢,他从不曾越界,他在血浓于水的约束中压抑着自己过于澎湃的感情,也理所应当地享受独一无二的偏爱。
他借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身体,栽倒在护栏外不绝的涛声中。
烟蒂落地,天烛刚好接住那点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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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2014年公开审理的刘汉案之后,此后召开的十八届四中全会上,要求进一步加强□□性质组织犯罪案件的审判工作,最高法印发了《全国部分法院审理□□性质组织犯罪案件工作座谈会纪要》,基层扫黑除恶行动有序开展。
包括蔷薇夜总会在内的〇市两百多间娱乐场所全部停业整顿,重点查封区县涉嫌非法经营的宾馆、发廊、按摩店、洗脚城等易滋生黄赌/毒的行业店铺,取缔若干底层黑恶势力。
李鲜从区派出所出来的那天,去理发店剃了个寸头,他瘦削的脸上有种不见天日的苍白,眉眼分明是刺人的山陵,却有一抹总也拂不开的愁情,冷面菩萨般的漂亮。
他和李回心是宛如镜面的双生子,在这一团乱麻的世界上,他们能照见彼此的毫无保留的汩汩情流。
兄弟两人却在长大以后失了亲昵的时间。
他拿着临时身份证买了回县城的大巴车车票,人坐满就发车,四年前就是这规矩没变。
李鲜靠窗坐着,眼睛收录途经的茂林田野,山水依旧,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人命如草芥,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世界的挽留,他无话可说,即便再次折磨这副空壳,他无话可说。
他梦到几年前,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他单手去捉沉到校服裤兜底部的钥匙串,食指勾到煨着体温的铁圈,片大一个黄铜钥匙滑溜到掌蹼缝隙,二楼开始便有声控灯随着脚步声幽幽亮起,昏黄的灯泡即使在白天仍发挥着作用,夹缝中林立的筒子楼逼仄背阳,他上楼的动静称得上轻巧,四面墙体间却效仿群山的回音,刻意回荡着他一个人哒哒的脚步声。
他没有刻意抬眼,等视线里挤进一个在墙壁上红漆喷写而就的“5”,便如同往常一般闷声右转,还没走到家门口脚步却意外地迟疑起来。
李回心盘腿坐在门口,他还保持握笔的姿势,两侧膝头都摊着翻开的练习册,仰头对上李鲜错愕的脸,后知后觉露出个腼腆的笑,牵动嘴边的小痣挪移了位置:“哥你回来啦。”
“怎么又不带钥匙。”李鲜拨了下眼前过长的刘海,鬓边几绺碎发已能别到耳后。他蹲下帮李回心把课本习题排弄整齐放回书包,空出的右手顺势拍了拍弟弟在楼道水泥地磨蹭上的一屁股灰,“还像小孩子一样。”
“有你在就好了嘛。”李回心想也不想就答。
李鲜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面庞,坍塌的梦境像是刹那炸掉的玻璃,他像个无措地小孩立在原地,满手满脸都是流动的血浆,伤口寄生在身躯上,尖声啼哭。
他和所有人一起等法院的判决,大家激动不安地交流着彼此的心绪。于此毫无关联的噩耗却悄然降临到他的头上,那天他录完最后一次口供,警察却招手让他留下,派出所中午订的快餐正好送到,酸溜溜的鱼香肉丝香气激发唾液,他意外地也分到了一份饭。
米饭蒸得很干,粒粒分明,副所招呼他先吃饭,态度和蔼到蹊跷。他已经连着很多天没有吃过一顿完整的饭了,对于饥饱的感知其实已经不再那么敏感,只是在这个时刻,一切尘埃落定,一切肮脏皆成为过去,他看见在敞亮的办公厅里,百叶窗漏出一道一道更晃眼的日光,不免生出一点劫后余生的惶恐。
身陷阿鼻时,他不觉有异,失守的底线剥离了他太多人性,而此时曝光在日光下,灵魂的残疾令他不齿,外界的目光宛若针砭,因他也曾完整过,知道亲手丢弃的尊严再难寻回。
他该感到羞愧,而不是像条畏光的老鼠,只懂一味地逃避。
“李回心是你弟弟?”
“嗯?嗯。”李鲜咽下口饭,猜想到公安这边可能联系了他的家人,神色立时慌乱无措起来,“您通知他了?”
副所撂了筷子,肃容道:“……几天前,我单位收到下级机关通报的〇县的扫黑专项行动主谋人员通缉名单,李回心系该案涉案人员之一,其身份暴露后拒不配合抓捕,在拒捕过程中被击伤,随后畏罪潜逃……”
“怎么可能!”李鲜听见自己的声音,喉咙震得发痛,他竭力现出个讨好卑微的笑容,“回心很乖很听话的,一定是你们误会了,我弟弟他绝不可能做坏事。”
“听我说完,你先别激动。根据当天调取的现场监控录像,李回心于凌晨在门都大桥坠江,目前尸、还在沿江区域组织打捞。综合多日来警方搜集的证据,以及同案人员的供述来看,能确定李回心并非是这起案件主谋,甚至存在被胁迫、诱导作案的可能性。”
李鲜突然吐不出话来,他如坐针毡,比果核卡在嗓子眼儿里还难受,下肢咕噜咕噜冒着血泡,他一步也动不了。
呼吸好像被扣留在上一分钟,脉搏却轰隆作响,他眼冒金星,牙关止不住地颤抖,浑身仿佛也被那冷雨狂江浸泡过似的凉。
李鲜来来回回翻看通讯记录,他们最后的联系,是六天前下午三点二十一分,李回心向他发来一条简短的讯息,告诉他那个男人跳楼身亡。
李回心是觉得他仍耿耿于怀旧日的伤痛吗,可他只觉得当年自己所遭受的暴行并非全无意义,他以为李回心能够活得随心,不必太耀眼,带着他永远失去的那部分活下去。
然而这个世界难道连罪人心底,最后一点微末的美好也要蚕食掉吗?剥夺得彻底,令他真正成为一具人形的泥。
大巴进站,发动机泄气的那刻过后,高热的余温催促着乘客离开。李鲜随着众人起身,离开前他回头遥遥一望,后窗的位置悄然坐着两个人,李回心靠在自己的肩头酣然睡去,松懈的眉心恍若天真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