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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眼泪熟透就会呱呱坠地 ...

  •   平行班晚上三节自习课没有安排教师守堂,巡楼的教导主任只在乎纪律,少有细查人头的情况,因此高一晚自习翘课的学生一向不少。

      学委今晚张榜了上周小测的成绩名次,班上瞬时躁动起来,布告栏前人头攒动,同班的飞哥趁着大部分人都离开座位,凑到李回心面前挤眉弄眼:“李少,今晚还是老地方,早点到。”

      李回心都想不起多久没被召见了,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午夜梦回里,身上都是被蠕动着的的蛆虫爬过的麻痒,在某个瞬间,或许是在遥远的未来,他仿佛也变成了那些瘦骨嶙峋的瘾君子,彻底失去人性和尊严,全不在乎身上失禁遗溺的臭气,腥红的眼眶中满是骇人的欲望,灵魂早已逃走。

      学校对巷那间只在晚上营业的按摩店,顺着内室暗梯上行是二楼烟熏雾缭的台球室,全然放下来遮蔽窗户的厚重窗帘。刺眼的白炽灯下,这里是日夜不分的隐秘之地,是一些无名游荡者的归宿。

      各色子球掉进球袋时引来一连串噼啪撞击声,唯一的包间内,电子秤滴答滴答的响动,和旁边台式电脑喀哒喀哒的键盘声作伴。

      而他呢,站在数钞机前麻木地盯看,滚过几轮后发烫的钞票有种熟透的气味,闻上一口便醺醺然。

      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一伙子人奔走在无名巷肠里,好几回都下了雨,雨丝暴露在警察排查时攥着的手电筒光里,县城老化的下水道吃不进水,他一边跑一边哭,贪婪嚼碎了他的心,他只有不值钱的眼泪,扔掉时毫不留恋。

      李回心起初只是想找渠道偷偷变卖掉自己的衣服鞋子。他迫切地想要钱,但这应该是一个等价的交易,或者折损一些价值,而不该是搭上自己一生的买卖。

      那是去年尾春,李回心在咬住那枚铁钩似的答案后,第一次拿到手中崭新的礼物不再是无所适从的茫然。他把哗啦啦的礼品袋一股脑砸到男人身上,下一刻上前去攫住男人领带上的一截脖颈,他感到双手下的皮肤在几近窒息的力道下迅速变红升温,自己的太阳穴同样惊跳个不停。

      然而这场力量悬殊的突袭并未持续多久,哥哥李鲜听见不同寻常地响动,疑惑着从主卧钻出来,撞见这一幕立时吓得脸色煞白,男人粗大的手掌像掰玉米一样把李回心从身上扯下来,反手就要甩他一个耳光,余光瞥见李鲜的身影,心念浮动间下意识将这掌落在了李鲜的左脸。

      李回心为李鲜擦药的时候没忍住眼泪,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模糊视线,温咸的液体在下颌汇成涟涟的水珠,坠到哥哥圆棱的膝盖上。

      “心心,别哭啦。”李鲜拿手指去揩他面颊上的泪痕,却发现怎么也揩不尽,于是李鲜双手捧起他哭得粉白的脸,用那张嘴角血渍未干的唇,轻轻啄吻他眼角的热泪,像吃掉一颗颗雪亮的樱桃一样吮去李回心的泪珠。

      李鲜挨了打,心里却浮起一些说不清的松泛快意,那扎扎实实的一个巴掌他甘愿受了,男人怕是经此一遭也被李回心骇得不清,这拐了个弯只敢往自己身上撒气的巴掌,是否正火急火燎地烧着男人的内心呢?

      李回心的睫毛也被打湿,他闭上眼时泪水反而有了停止的迹象,李鲜的唇贴着他薄薄一层热颤的眼皮,没有再出声。

      言语和哭泣大多数时候都是种佐证,只在他们二人间显得冗余,心与心的联结往往是命运的回环。

      李回心决心要帮李鲜脱离男人的掌控,他想他甚至可以不再念书,随便在县城里做些什么也好,只要能独立生活下去,在三年内慢慢攒下一笔钱充作远走高飞的燃料,以及哥哥大学的开销。

      他四处打听县里哪些工作会破例招收未成年,却只有诸如餐馆后厨、汽修店一类的地方肯低薪招收一些小工学徒。

      李回心有些受挫,便先把变卖名牌衣鞋的路子提上日程,如今千禧的时针已经往后推了十年,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南方县城里,他平日穿在身上的衣服鞋子羡煞一众少男少女,以往有朋友同学因此和他套近乎,他不以为然,如今他再次想到这茬,却是在急需筹钱的情遇下。

      他托同学帮忙散布消息,许诺了报酬,却先被同班混社会的“飞哥”主动找上门,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销货。

      穿过路边喝夜啤酒打着赤膊的醉汉,喝酒划拳的声音起起伏伏,李回心不去理会心中的不安,只顾埋头向前,在餐馆后厨地沟油桶四五个堆积的后方,两人拐进更加偏僻的野巷子里。

      李回心在下一个路口跟丢了人,临街几个美容美发的发廊馆已经歇业,他犹豫地停滞在原地,不知该向左迈还是向右迈。

      他随意撩开一家按摩店铺面的水晶门帘,粉色幽密的室内,几位女郎趴伏在按摩床的客人身上,像是在贴/身按摩,灯光昏暗,他看不清那些毛茸茸的细节,却听得见男女情/动时脱口而出的呻/吟。

      “嘿,别看了,上来!”

      飞哥在按摩店尽头二楼暗梯往下探头,截拦了李回心即将回撤的脚步。

      李回心咬咬牙从他们当中穿过,一阵腥热的烂苹果味呛入口鼻,他为了甩脱那几声调笑,几乎是半眯着眼惶然逃离了一楼,之后在飞哥的引荐下进行了第一次交易。

      他纯良斯文的学生模样,很得大哥青眼,转头找飞哥随意问了几句他的出身,便请手下小弟清空了他的书包,把他那些阿迪nike通通撂到一旁,重新塞了一包速溶咖啡让他带走。

      他们从台球室下来,飞哥去对街还开着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大喇喇地坐在店外的塑料凳上,熟练地点了一根叼在嘴里,问跟在后边的李回心:“抽吗?”

      李回心抱着轻飘飘的书包回不过神,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下意识摇头婉拒了。飞哥往小卖部努了努嘴,窜进他鼻腔的劣质烟气又重又辣:“我听我大哥说这家以前有个女儿,刚上初中,被黑哥手底下的三个喽喽,”飞哥发出了一种夸张的嘬取空气的声音,“——之后分尸抛江,就在门都大桥的桥洞底下。”

      他平时做派仅是有些二流子,说这话时的神态却宛如茹毛饮血的成人,李回心听他绘声绘色演完这套后吓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眼睛不受控制地向身后的小卖部望去,守店的老板一头平平无奇的斑白稀发,五六十岁的模样,发黄的汗衫挂在皮肉松垮的上半身,除了缄默到令人忽视的安静,肉眼看去与普通人并无不同。

      “不说了,跟我走吧,李少。”飞哥松开最后一截烟屁股,脚底碾灭了火星。

      “回学校?”

      “寝室门都落锁了,回什么回,去网吧凑合一晚,明早回去上早自习。”

      飞哥通宵打了一夜的网游,好几个账号切换,□□消息闪动个不停,他说这些都是活儿,光是一晚上在这里动动手指便能挣好几百。

      “念完初三我就不念了,不是那块料。跟着大哥混挺好的,做什么事情不苦嘛,我代打游戏也有几年了,连辆电瓶车的钱都没挣出来。”

      “可这是违法的。”李回心不加掩饰地胆寒。

      “少爷,”飞哥打了个哈欠,说出口的话是憋在心里嚼烂了的告诫,“你以为赚了钱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吗?”

      此后三年,他的话一语成谶,李回心的确再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顶头大哥虽然是为了人肉运输时更安全,没有吸食后的显眼特征不易被条子识别,防止他们偷偷自留货品不让他们跟吸,然而一旦遇见有不听话的人也绝不手软,一律电棍伺候将人打个半死,多的是把屎尿屁都打出来的人。

      对于李回心这种以求财为目的普通人则许诺高薪,处罚叛徒时他们也会被要求围观,这些叛逃者就算吃了一顿好打也是走不了的,早有规矩立在头顶,防止泄密会故意让他们染上毒/瘾,掐着这一点死穴使其终身依赖,再也不敢尝试报警。

      *

      从售票大厅出来,他们在候车室找了两个空位,李鲜又把自己的票拿出来核对了一遍车次信息,待到确定纤悉无遗后才对半折好,妥善收置在大腿裤兜里。

      李回心沉默了一路,外边儿出站口鱼贯而出的绿色大巴是如此庞大的巨物,轰鸣的发动机震得头发丝都成了软刺。

      他真正意识到兄弟俩的分别其实很容易,仅仅需要一张车票,一个远行的理由。童年相继远去,不堪的往事同样会在时间里消弭,哥哥将率先迈入下一个人生阶段,一旦离开这个小小的县城,难说那根缠绕他们的心绳是愈松,还是愈紧。

      他早就知道自己也同样隶属于旧人旧事,如果有一天,李鲜下定决心要拔除心中的毒草,连同他一起抛弃,他的祈求还会有效力么?

      “我走了之后,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李鲜怜爱地看着李回心,一丝一毫的泪水都不曾挂脸,“不知道为什么你改了主意,但不要害怕,等哥哥在省城安顿好就把你接来身边,我养你,弟弟。”

      李回心凝望着他的眼睛出神,从小到大,李鲜似乎从来不通过眼泪宣泄情绪,极度的悲伤汇作涓流动力,令其一刻不停地向前浮游。

      李鲜其实只比他大十分钟,却一直都很有兄长的样子,事事走在弟弟前面,哺喂珍贵的处事经验,在自己尚还娇弱时独自抗下毫不留情地风雨,也不需什么回报来交换,甚至为自己拥有一份天生俱得的使命感到庆幸。

      然而李回心几乎要怨恨这份坚强了,哪怕他一直以来都依赖着这份固若金汤的坚强。

      他知道不该迁怒于李鲜,过去的十几年里李鲜遭受的苦难其实也应有他的一份,他幸运地活在哥哥的庇护下,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只因为太过幸运?

      他因为天真而被迫长大,在吃下一记苦果之后,残留的懵懂令他不曾因恐惧失去心智,却摧毁了灵魂里那片自在轻盈的羽毛,脚下踩着的并非洁净的土地,而是即将决堤的洼池。

      李回心在哥哥临走之前编好了一套说辞:他说在台球室打了三年工目前薪资渐渐稳定,县城认识的兄弟朋友也多,而去了省城人生地不熟,他等卡里存的钱足够令人安心时再来找李鲜。

      如此就算暂别,他直到李鲜上了车再也看不见身影后,书包里捆好的五万块钱也没有拿出手。

      李鲜怀揣着忐忑与雀跃离开了县城,独自来到陌生的城市和学校,迎接他梦寐以求的新生。

      军训过后,又不疾不徐地上了两个月学,李鲜除去在图书馆申请了一份管理员的工作,其他时候基本上干得都是能短期日结的零零碎碎的活计。

      身处帅哥美女云集的高校,也有不知真假的星探给他递过名片,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带着些许自我的傲气与羞涩,联系了其中一所看起来正规又颇具吸引力的经纪公司,却被那套荤场陪酒的说辞打碎了幻想。

      不费吹灰之力的幸运终究还是属于极少数,他站在地面接住那颗轻浮的心,悻悻地遁走了。在系里他仍是那个凤毛麟角,可这点在学生中口口相传的名气不妨碍他生活得仍然拮据疲累,他几乎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游离于大多数同龄人的生活轨迹之外。

      他辛苦工作,淘了一个二手的诺基亚,十五块钱买了张电话卡,他依靠自己的努力第一次拥有了手机,第一通电话理所应当打给李回心。

      如同今后的每一次,他真正欢喜忧愁的时刻,寂寞难眠的时刻,听筒那头的人永远只有李回心。

      月亮还没完全落下,天边的蓝还残留着夜间沉甸甸的湿意,睁不开眼皮似的迷离,整座城市半梦半醒。

      李鲜拨通了李回心的电话,他潦草地套上衣裙,脚下趿了双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酒店的回廊上,李回心沙哑疲乏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喂……”

      “心心,”李鲜珍惜地咬着他的名字,藻类似的黑色鬈发在胸前晃荡,身上那股又热又腥的味道仿佛还未消退,“哥哥想你了。”

      “怎么说这个,哥……”李回心像是从床上坐了起来,闷在胸腔的笑意明晰不少,“我也想你了。”

      “嗯。”李鲜无声地笑了笑,他只想听听李回心的声音,自己早已在这无尽重复的日子里失去了说话的欲望,一切欲望,舌头挪作他用,唇齿扫过一切呻吟,他想象自己只是一樽温热的空腔,痛苦仿佛就会有淌净的一日。

      命运其实早已碾碎了哥哥的内里,只叫他外表容光,残缺的部分像被蚁虫蛀空,他却从不敢叫疼。

      他将感官全部交付于李回心,将真实也全部交付于李回心,从此他愿意成为一团无名的影子。

      “哥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我,外面世界太好玩了吧。”李回心说得很慢,李鲜听不出他的艰难,只觉得他粘糊的语气像在撒娇。

      “乖,再等哥哥一段时间。”李鲜宽慰他,“等我不忙了。”

      李鲜在这两年间,曾经陪过一个长得和李回心有几分相似的客人,他感到格外面善亲切,哪怕对方差点把他扇得耳膜穿孔,紫胀的四肢揉作一团,一遍又一遍重复他是个贱/货。

      他只是觉得庆幸,这绝非是李回心的未来。

      “没关系,你先忙嘛,我在县里也帮不了哥,每个月寄的钱你记得用,不要省。”

      这匆匆而过的两年,两人都离不开脚下方寸土地,虽然心中积攒了无数思念与柔情,但在听见对方来不了的时候难免松了口气。

      哥哥被关照排了凌晨晚班,他没有休学,老板说他挂着名牌大学生的身份在夜总会更吃香,领班吹捧他前途无量呐,拿捏他时却也毫不手软。

      “嗯。”李鲜失神地想着都两年了啊,他蜷缩在墙边,冷汗淋漓,摁不住陡然间翻上心窝的狂跳,口中的话不免失了语调,“我先挂了,你也继续睡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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