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玄霜》云间一壶酒

4、旧梦江湖中

　　（一）

　　我是阿苍，喝酒玩鸟打奶的丐哥，是眼前这个尾随道长至华山的丐姐的师兄。
　　师妹自幼被师傅带回君山，尚不会轻功时，便已学着喝酒。
　　十年过去，她酒品奇差，醉后判若两人，醒后尽数忘却。

　　如太原之事，她撞墙、落水、断臂，直至酒醒，浑然不知。
　　且说玄霜。
　　我与他相识于竞技场。
　　那日似中了邪，连遇他们三回，两胜一负，赢得艰难。

　　赛后，师傅与玄霜相视良久，忽而互拍肩膀。
　　师傅作揖道：“相逢即缘。你切个剑纯，指点我徒弟几局。若你胜多，他包你后半年的桂花酿！”

　　“甚好，许久未尝你酿的桂花了。”
　　玄霜笑答，与同来的道姑交换眼神。
　　那道姑对我莞尔：“可怜孩子，你师傅待你‘真好啊’。”

　　随后，我在太原的晚霞中，被玄霜‘指点’得从此戒了桂花酿。

　　（二）

　　长安，较他初来时更为破败。
　　城外哀鸿遍野，狼牙军肆虐，宛若末日。

　　师傅领他前往长安与帮众汇合。
　　驿站远处，便望见自家弟兄。

　　“你们恶人谷的，都这般油嘴滑舌，偷酒不成？”

　　走近方见，地上坐着个伤痕累累的丐姐，新旧伤交错。
　　“呵！浩气盟今日怎有闲心，管我乞丐闲事？”

　　是她，篱落。

　　帮主竟收了个恶人谷的丐姐为徒，纳入帮会。
　　师傅与此举动了气，叶亦笙亦然。

　　多年后，他仍记得，长安城中，那个脸颊烙着“嗜”字、被恶人谷驱逐并遭终生追杀的丐姐，成了他的另一个徒弟。

　　（三）

　　一踏三生远常伦，嬉笑怒骂绝痴尘。
　　俯览庙堂纷争处，错漏人间几度春。

　　“师傅，你们浩气盟真阔气！”
　　“是我们浩气盟。”
　　他也不明为何收她。
　　或许是见本该秉持正道的帮众欺凌落魄之人，无论其是否恶人。
　　或因她与阿苍、曲沫沫的关联。
　　他未问她被逐之由，但那刑罚极重。
　　他只安排帮中秀坊女子为她医治。
　　或许，善恶之分，有时不过一身服饰之别。

　　“你见了沫沫？我受逐时，她已去万花谷许久。”

　　近半年，丐姐随他参与帮中大小战事。
　　虽仍中立，未入浩气，却为盟中尽心尽力，帮众渐次接纳了她，然她从不领赏。

　　“师傅，此番苍山之战，您与师爹莫要前往。”
　　苍山洱海，恶战三月，师爹负伤，他望师傅留下。
　　他…护不住所有人。

　　篱落在一旁默默饮酒，话甚少。

　　苍山一役，帮中二百余众遭恶人谷围剿，无人生还。
　　他入浩气，本想还世間清平，此刻却从未如此憎恶这天下、这江湖，及手中刺入她心口的剑。

　　“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你竟骗我！今我二百弟兄埋骨苍山，你…不再是我玄霜之徒！”
　　“这乱世，谁不是身不由己。”
　　篱落不在意地抹去唇边血，笑得一如初见张扬。

　　“好个身不由己。”
　　愤恨至极，他失了往日淡然：“你死于我手，也算对盟中有交代。”

　　“咳…浩气盟的人，终是婆妈。你身后，尚有等我收尸之人。生死，我们恶人看得更淡。”

　　最终，那记八荒归元未落在她身上，只击碎了已然断裂的打狗棒。
　　叶亦笙强忍伤痛，一记云飞玉皇，终结了她唇边始终挂着的笑意。

　　“在下夜邪，无心阵营之争。敢问这位故去的丐姐名号？容我带回落葬。”
　　“篱落。”

　　他只知她名篱落。

　　夜邪未再多言，利落下马，挥动长枪，望向玄霜身后，拱手：“师兄，别来无恙。”

　　叶亦笙淡淡瞥了军萝一眼，未作回应，抱起重伤的归凤，对他道：“我与归凤，在万花谷等你。”

　　苍山的雨，竟比纯阳的雪更刺骨。
　　这乱世，果然身不由己。
　　随风行来皆幻梦，一纸成灰淡云清。

　　玄霜未去万花，先回了帮会。
　　师傅师爹候在门前，师傅眼眶泛红。
　　帮中白幡飘荡，一片死寂。
　　望着灵位上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唯他独活，何其讽刺。

　　“你师爹…要从军了。”
　　“我已禀明盟主，随他同去太原。”
　　“这世道太乱，皆身不由己。”

　　“玄霜，我走了。”

　　师傅说，天下大乱，源于外戚篡权，非仅浩气恶人之争。
　　或许，从踏入江湖那刻起，他们便信错了。

　　第五章

　　（一）

　　再入万花谷，已是一月后。
　　旧伤复发，他恐难再提剑。
　　归凤已然痊愈，经此一役，成长许多，已能协助处理盟中事务。

　　“可知我谷中为何如此安宁？”
　　“不知……”

　　他入谷后仅见辞青渊一面，留下此话，对方便再未现身。

　　叶亦笙来信，言帮中渐有起色，勿念。
　　自苍山别后，二人再未相见。
　　他知，叶亦笙同样无法释怀。

　　此番入谷，未寻到她。
　　谷中弟子说，月前有位将军携一酒壶来访，她对着那壶，施了一夜的凤凰蛊。

　　“师傅在寻谁？”归凤轻晃手中璃光浮远，笑意纯净如初。
　　玄霜望着笔尖犹带血迹的玉笔，默然不语。

　　“是寻我的辞青渊师傅，还是…五毒的曲沫沫？”

　　玄霜失了往日清冷，不顾伤势，一记剑冲疾驰而出。
　　远处，那小小身影满身伤痕，哭喊着摇晃怀中之人。

　　曲沫沫紧抱着的，正是数次救他性命的辞青渊……

　　他记得，花海之中，他立于二人间，一记凭虚御风，挡下她的百足，却阻不了归凤的玉石俱焚。

　　他记得她转身离去的背影。

　　记得归凤首次救活的人竟是自己，也记得她说：“师傅，回去吧，回山修道，别再理会这江湖了。”

　　此后，他辞去盟中职务，重返纯阳。十年转瞬，他已有道号：李求仙。

　　那年大雪，他转身亲传道：“江湖很大，你去看看吧。”

　　雪落无声，他独自踏上思过崖。

　　旧梦江湖，尽付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