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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酣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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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对于常胜这样一个特别的孩子,则是极简。
他不明白怎么与父母以外的人交往,见到常铮铮,自然心里满是好奇,却忍不住要表现为没事找事。
常胜从“兄弟”改口到“哥哥”,不过一个小时的事。一顿麦当劳下肚,危机感全消,他似乎也变成了乖乖跟在常铮铮身后的小狗崽,连手机也不要玩了,只缠着人,要与他分享自己不敢和爸妈讲的事情。
此时,墙上陈年挂钟已经走到了八点三刻,原本喋喋不休的常胜忽然一言不发,只是乖乖抱着□□,一根根数着他背上毛,还要时不时抬眼偷看下常铮铮表情。
常铮铮唇角微弯,小孩心思太好懂知道这是到了他平常的睡觉时间。他于是放下手机,望着男孩道:“是不是该洗澡睡觉了?”
常胜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粗粗的眉头皱起,他把狗歪歪扭扭抱着,极不情愿,却还是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睡觉,哥哥?”
他拖着不想动身,便反过来问常铮铮。
“等你睡着了,我就睡。走吧。”
常铮铮伸手拍拍□□,它便识相地跳下了沙发,随后起身,拉着常胜往浴室走。
老房子座落于一处小村中,村里众人都沿着一条大路盖自建房,常铮铮家也不例外。
三五年前,常铮铮曾自掏腰包,叫人把房子内的安全隐患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又换掉了老旧的热水器与抽水马桶,按现在的条件,想要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并非难事。
他打开浴室门,待抱着换洗衣物的胜胜进去拿起牙刷后,又问:“会自己洗吗?”
常胜脸一红,一紧张,他的眉头就又倔强地拧起,大力点点头,他两手去推常铮铮的背,将人赶出去后,便关上门自己洗刷刷去了。
才不到十分钟,他便再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刺刺短发打开门,二话不说地往常铮铮所在的沙发走。
见状,常铮铮扯过他挂在脖子里的一条浴巾,再往脑袋上搓上几个来回。搓着搓着,常铮铮忽然停下了手上动作,说:“你把左边耳朵转过来。”
常胜犹豫一下,转成了右面,于是常铮铮只好握着他的小脑袋,掰到左面来,再伸指往他耳廓里头一刮,一团香喷喷的洁白泡沫就这么躺在了他的食指侧。
男孩被当场抓包,嗫嚅着说不出话,耳根子发红,自己也赶忙伸手到左耳处胡乱搓弄。常铮铮当然没必要怪他,只是拉着他回到浴室,搬来一张小板凳,让常胜坐在上面,自己便站在一旁,拿着花洒,仔细轻柔地冲洗。
常胜本来很讨厌洗头,一方面是因为讨厌湿淋淋的感觉,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每次泡沫都会弄进眼睛和耳朵里。就算是妈妈给自己洗头,他也担心会进水。
而今天常铮铮给他洗,一开始,他也死死扒着浴室门,不愿意低头,可待哥哥轻轻用水流冲刷他耳廓时,他的担忧立刻全变成蝴蝶飞走了,甚至觉得哥哥的手比妈妈的还要轻,还要温暖。
就算常铮铮已经关掉了水龙头,常胜还是乖乖弯下腰,似乎在等耳边水珠全部流走似的。
常铮铮把洗干净的小孩塞进母亲的房间,给他掖好被角,坐在一边,履行等他睡着自己再睡的约定。
正如刘娟所言,常胜的确是个很乖的孩子,不过十五分钟时间,他平躺着的小身体便已开始规律地缓缓起伏,显然是进入了梦乡。常铮铮凑近检查一眼,见男孩眼睛是个自然闭合的状态,这才轻手轻脚地关闭了床头小夜灯,转身下楼去。
在大门口,常铮铮借着月光分辨锁门钥匙,忽然听见从楼上传来的“咚咚”声,再一抬头,便见到常胜反穿着毛衣,飞奔到了他面前。
他一双眼睛向下撇,急切问道:“你不睡在这吗?”
常铮铮低头,只见男孩赤着双足站在瓷砖地面上,他二话不说先把人抱了起来,放到沙发上,再找一条毯子给人裹个严实,这才坐到他旁边问:“刚刚你不是睡着了吗?”
常胜把自己的脸埋在毯子里,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睡着了,但是你把灯关了,我就又醒了。”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语气像是委屈,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睡在这,我定了酒店。”常铮铮拍拍孩子的脑袋,如实相告。“你一个人能行吗?”
常胜依然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常铮铮轻轻笑了,问:“你要和我一块?”
这回常胜终于不摇头了。
——
原先说好要等常铮铮洗完再闭眼的胜胜,躺上单人床不过多久,便又睡着了。常铮铮洗漱完时,房间内只余下小孩子轻轻的呼吸声。
他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里,难免发出些动静,可常胜依旧一动不动,看来是真困,已经睡熟了。
常铮铮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而自发地照顾一个孩子。
离开医院前,他留下了母亲的电话,也重新加回了微信,半天过去,却不见她发来消息。
他本决意要与生父母一刀两断,可在见到身旁这个孩子后,常铮铮的心中似乎多出了些别样的亲情——与常威其人毫无干系,仅仅出自于对刘娟与常胜的怜惜。
依靠独处冷静下来后,他对自己的心软感到滑稽与无可奈何,却又反复思考其可实施性。
好在孩子所受其父影响并不深远,并且表现出来的性子良善、懵懵懂懂,只要加以些许相对正确普适的引导,便能够普通地长大——普通地长大是件很好的事,常铮铮想。
他借手机屏幕照出的一点点光亮,看向常胜熟睡的脸,不由得叹声气,为他将来的日子发无用的愁。
手机显示时间十点一刻,萧骏又发来消息:「叔叔那边怎么说」。
常铮铮犹豫片刻,打下:说状态不太好,下午我妈把小孩交给我带了,现在在宾馆。
「铮铮,尽量少和叔叔谈话。你们两个不对付,他容易生气,会痛的厉害。晚期情况危险,万一到了要做手术的地步,消耗会很大,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萧骏的建议十分中肯,可惜一旦提及与常威有关的事,常铮铮就感到脑中嗡嗡。他的心思此刻悬在空中,并不很能听得进去,只打下一个“好”字,便感觉耗尽了浑身力气。
他将上半身斜倚在用枕头垒出的背靠处,将手机平放,双眼低低垂着,望向那屏幕上方闪动着的“萧”与“对方正在输入…”。
萧骏足足编辑了有两分钟,最终还是一口气删了,录了一条三十秒的语音,发过去。
“首先呢,铮铮,无论叔叔接不接受你,也不管现在事情发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我始终相信,这都不是你的问题,不可能是你的问题。
你当然可以恨你爸爸,这份感情有理有据,你不需要掩藏,也不要过分地放大它,它会悄悄左右你的判断,干扰你对其他事情的正常思考。”
听完第一条,还未来得及仔细消化,下一条四十秒的语音便立即开始自动播放。
“我家是个丧偶家庭,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爸因为癌症去世,走的时候,我妹妹只有四岁。他得的是肝癌,很不巧,上面有家族病史,我如果不注意的话,以后也有几率会患上。
他人生当中的最后几天里,没有一刻不在喊痛的,但我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希望你在这个关头,暂且抛开以前的不快,把他单纯当做一个病人来看。”
常铮铮出神地望着手机屏幕。
“一个人的身体有了病痛,就会反映到精神上,反之亦然。现在这样一个受了病痛折磨的人,要用言语去伤害你,那么他的身体就会加倍疼痛,你听了他说的话,心里也会加倍疼痛。这有点像一种另类的比惨,实在是没有意义,也无益于身心。”
萧骏的语气出奇的柔软,常铮铮几乎能想象到,自己靠在他的怀中,他将眉头舒展开来,低低与自己絮语时的神色,不免被这份温暖触动,有些想哭。
“铮铮,我也已经很久没和人这样推心置腹地谈过话了,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
这是最后一条语音,比前面的都要短,萧骏的声音里混杂着浅淡的笑意。
泪水夺眶而出,淤堵在心中的脏污被一扫而空,常铮铮此刻能做的事只有哭,无声地哭。
他抹一抹粘在睫毛上的泪滴,两只手有些发冷,却还是倔强地打下回复。
「谢谢。」
萧骏明白常铮铮的个性,这就是他平静状态下真实的反应。于是他发一个小猫掉眼泪的动图过去,问:「刚刚是在哭吗?」
「哭了,不过哭出来舒服多了,谢谢。」
原本常铮铮的泪已止住,唯独眼尾与鼻尖有些泛红,此刻却又被猫猫头逗乐了,眼角不自觉地挤出半滴泪水来。
互相道声晚安,常铮铮终于有了捱过今夜的勇气。
——
次日清晨五点,常铮铮是被刘娟的电话喊醒的。
他揉着眼睛,勉强让大脑开机,只吐出一个声音沙哑的“喂”来。
电话那一头的刘娟,却已然泣不成声。
“铮铮!你爸、你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