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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皇姑和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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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小年夜的雪粒子敲打着偏殿的窗框。
水泥已经被广泛应用于皇宫之内,此刻工匠们正在用水泥给小黄豆搭建了个小猫窝。
小狸花喵喵叫着,卖乖地向自己的主人炫耀,见到外人进来,喵地一声便不见踪影。
胡婉清跪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双手呈上公主和离案的卷宗。
烛台映得她脸色发白,袖口还沾着方才疾走时溅上的雪水。
“臣胡婉清,禀奏景和公主诉驸马案。”
景和公主乃是先帝妹妹,也是沈执锐的皇姑。
这个女人向来离经叛道,虽然早就与驸马有了两个孩子,却敢公然带着面首去参加皇室晚宴,先帝在世时也对这个妹妹的性情颇为头疼。
重生之前的沈执锐对这个姑姑有些畏惧,亦有些好奇,但是从来不敢接近。
她幼时曾躲在屏风后偷看这位皇姑,景和公主总穿着男子骑装,那次竟然在宴席上踹翻劝酒的哥哥。
先帝假装头疼,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几句,却背地里哈哈大笑,说景和替自己出气了。
沈执锐渴望对方的自由,接受的儒家教育却不允许她像对方那样。
只不过从现代回来之后事情太多,她已经将这个皇姑抛之脑后了。
沈执锐此刻正批着兵部请饷的折子,听到这个名字朱笔未停:“说。”
“景和公主状告驸马私挪嫁妆,涉京郊皇庄五处。”
“她倒是会挑时候,”沈执锐失笑道,“皇姑可说了她要什么?”
“和离,并且将驸马依法论罪,”胡婉清道,“事关皇室,臣不敢私自做主。”
沈执锐起身踱至窗前,远眺以恢复过度用眼:“你若是按照皇姑的意思去做,可知会面对什么?”
“御史台必劾臣动摇国本,宗室将斥臣离间天家,“胡婉清声音发紧,“臣愿意以身面对。”
“也罢,这事儿你扛不住,”沈执锐轻叹,“你下去吧,此事本宫亲自处置。”
景和公主踏着碎雪走进殿内时,沈执锐抬眼看她。
她年约四十余岁,虽然已至中年却毫无岁月痕迹,皇家向来好颜色,景和公主眉眼间的锋利与先帝约有七分相似,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她未着宫装,身披墨狐大氅,见到沈执锐时肆无忌惮打量一番。
“皇姑安好。”沈执锐执礼问好。
景和公主自行落座,快言快语道:“沈明乐那家伙,我看是没戏了。”
沈执锐瞳孔微缩:“皇姑这是何意?”
景和公主盯着她看,突然笑了:“你父皇当年就是太心软又太自信,才在幽州留下了那么大的破绽。”
未等沈执锐接话,她突然话锋一转:“那些女官做得不错。”
沈执锐执壶斟茶:“皇姑消息灵通。”
“老了,就爱听些新鲜事。”景和公主接过茶盏,“我那女儿险些也想去报名呢。”
茶烟袅袅中,沈执锐不动声色:“皇姑若有指点,不妨明示。”
“指点谈不上,”景和公主轻轻转着茶盏,“只是宗正那些积年的卷宗,也该好生整理整理了。”
沈执锐执壶续茶:“那就依皇姑的意思罢,让妹妹参与倒也无妨,只是宗人府的水比女讼司深得多。”
“无妨,年轻人的事情让她们自己去做,”景和公主笑道,“我近日也在翻看和离的律例。”
“先帝在时,我和他说了无数次我要和离,他却说不可,驸马本来是考状元的料,只是因为我才选择了放弃从政。可是他有他的宏图大志,难道是我逼着他尚主的吗?”
沈执锐安静听着。
“他本是个破落户,族里连像样的祭田都凑不出。成婚第二年,在陇西当县丞的叔父便升了知州,到先帝崩逝前,他家兄弟子侄在任上的已有七人。这难道还不够?”
景和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没有怨怼。
送走景和之后,沈执锐独自走进御花园之中散步。
这座皇宫太过于空阔,尤其是林逐鹿去办差事之后,偌大的宫内只有她和母妃、太子而已。
宫女们从不主动惊扰贵人们。
沈执锐想起在现代时,有个性情和姑母很像的老师。
她年纪轻轻便在学术上颇有成就,老公是博士时期同学,无论是研究成果还是赚钱能力都比不上她。
但却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明明一家子的开销多靠妻子支撑,那男人却逢人便揽住她的腰,说我家太太就是太要强了。
老师年轻时醉心学术,只求丈夫能够替她打理好后勤,人到中年时事业有成,才越看这个男人越不顺眼,果断踹掉了他过自己的独身日子。
她倒是不介意帮皇姑一把,这也许能成为女子主动和离的标杆。
……
此事宜早不宜迟,在沈执锐的施压之下迅速落实,果然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世人只觉得皇家女子应该矜持温婉,怎能想到会看到如此惊世骇俗之事?
“成何体统!”有那宗室将茶盏重重一搁,“天家女子当为天下妇德表率,岂可效仿市井和离?”
“却也不知道驸马做了什么,还是皇室威严重要。”有人摇头反驳他。
几位夫人围坐桌前窃窃私语。
“听说驸马爷昨日跪在宫门外哭诉呢。”兵部尚书夫人压低声音,“说公主府这些年养着不少清客......”
“这也说得出口,难道他脸上便有光了么。”永昌侯夫人不屑道。
兵部尚书夫人故作神秘道:“据说公主递的和离状里,列了驸马族亲十年来升迁的明细。你们说,这钱和离之后会还吗?”
大理寺少卿夫人皱眉说道:“民间和离,也没有讨要彩礼钱回来的道理,景和公主想来没有这么小气。”
“那也不是,”兵部尚书夫人反驳道:“你那是不知道驸马花了她多少钱。”
驸马确实花费了不小一笔开销。
景和公主不通管家庶务,府中账目多是半年才过目一次。
去岁查账时,女官呈上的册子让公主都怔了怔。单是养在别院的两只白鹤,每月就要吃掉二百两银子。
“最妙的还不是这个。”永昌侯夫人忽然轻笑,“你们可知驸马前年在西山修的诗社?我家侯爷被邀请过去参加过聚会,简直是比皇宫还要奢靡。”
“罢了。”大理寺少卿夫人叹息,“这些银钱官司原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此刻景和公主府内,她正悠然对镜卸簪。
侍女低声禀报:“驸马爷……不,那个家伙的叔父在都察院递了折子。”
“随他,狗急跳墙罢了。”景和公主无所谓道。
这几日有御史痛陈“公主失德”“纲常沦丧”,只是沈执锐都替她挡了回去。
这些烦心话没有一句传到她面前的,其实就算真传到她耳朵里,景和公主大概也只会付之一笑。
再难听的话,她早就在那个男人和他母亲嘴里听够了。
她发现他们痛哭流涕的模样实在好笑,尤其是她那个没用的丈夫。
当年发现驸马养外室时,她第一反应竟是好奇她们到底图他什么。
钱财吗?他靠着公主府的俸禄过活;权势吗?尚主之后他连个实职都没有。除了一张尚算俊朗的皮囊其他都乏善可陈。
而此刻,这副皮囊在舆论漩涡中更是毫无用处。
景和公主当然受到了无数谩骂,但是驸马受到的更多,他们说他不懂感恩、不懂敬畏皇家、软饭都吃不明白。
景和听着这样的言论,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
“母亲,您这次实在过分了。”长子怒气冲冲地闯进殿内,连基本的礼数都顾不上了,这孩子正值年少气盛的年纪,最在意的就是家族颜面。
景和公主的目光掠过儿子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过分?你知不知道他花用了我多少银子。”
少年一时语塞,他一向被父亲和祖母宠爱着,尽管自知理亏却仍强撑着架势:“可这闹得满城风雨,让儿子如何在学中立足!”
景和平静地看着他,心中竟没有半点起伏波动。
在儿子幼时她也曾亲手带过一段时间,可也许是传承了他父亲的低劣,这孩子稍微长大些便不顾什么礼义廉耻之心,闲暇之时经常与院中侍女厮混,虽然成绩不错,但是荒唐之风和驸马一模一样。
景和也曾经管过,只是无论是丈夫还是婆婆都不以为然,他后来便也不再多说。
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女儿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少女声音轻柔却坚定:“你出去吧,哥哥,如果不支持母亲的话请你离开这里,别影响母亲心情。”
儿子难以置信地瞪着妹妹,气得跳脚,半晌没说话离开了。
少女轻轻叹气,将她从院子里摘的一束梅花插进花瓶之中,担忧问道:“母亲现在心情如何?”
“无事。”景和看着女儿,内心深处只觉触动。
女儿是她精心教养长大的,从那么小一个团子长成了如今的少年模样,她爱读书也喜欢经商,从来没有被世俗的偏见所荼毒。
真是个好孩子啊。
“您且宽心吧。”少女笑道,“我陪您去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