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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朝堂争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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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近年关。
女官相关事宜已经全面交由林逐鹿负责,经过两个多月筹谋准备,女讼司已经正式开业。
这更像是介于民间机构与官方机构之间,只接待女客。
一个半月过去,女讼司竟成了京城奇观。
有被休的夫人来讨嫁妆,有妓女状告老鸨私扣赎身银,甚至还有诰命夫人悄悄来问能否代管丈夫的官俸。
女讼司的格局颇有深意。
临街三间打通的正堂专司接状,五名身着青袍的女官坐在半人高的柏木案后,常有衣衫褴褛的妇人攥着破布写的状纸,在门前徘徊半日才敢踏入。
堂后用屏风隔出数个隔间,负责调解的都是特意挑选的中年妇人。这些女子眉眼温顺,说话时总带着软软的乡音,都是些不喜欢戳弄是非的软和性子。
有个专管和离纠纷的赵嬷嬷,最爱捧着陶壶给哭诉的媳妇倒茶,声音又低又软,苦命人听了便觉心安。
并几个未出阁的官家小姐终日埋首案牍,专打官司,她们头脑灵活,往往能够从法律文书中找出纰漏并且利用起来,切切实实帮到来访者。
三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专司押送文书、护卫弱质女眷,她们竟比寻常管家的护院还要能打呢。
胡婉清夜夜挑灯翻律法,发现关于女子权利的条款比她想象的还要单薄。
她去见了林逐鹿,顾不得多寒暄便坚定地道:“本朝法律必须修改,前朝还允许寡妇携产改嫁,现在提倡的却是什么贞洁牌坊,这太过时了。”
林逐鹿忙给她推过一碟桂花糕:“先吃些吧,慢慢说。”
胡婉清皱着眉头,表情却生动极了:“我今日接了桩案子..…西城卖粥的寡妇,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被族叔夺了铺子赶出家门。她举着婚书在衙前哭诉,可律法里竟寻不出半条护她的款项!”
林逐鹿道:“我帮你去给殿下禀报,届时你亲自说。”
天气最近转冷,殿里炭火烧得正旺。
沈执锐垂眸向下看,胡婉清比几个月前相见时似乎瘦了些许,那具相较男子而言瘦弱的身躯里却有着巨大的能量。
这些天暗卫一直关注着女讼司,刚开张时百姓都不信任,女讼司门可罗雀,胡婉清却没有气馁,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事。
她想起来刚穿越到现代时,受到上辈子封建思想的影响,总觉得自己不可能在某些成就上超过男性,只要学些知识、读读写写画画就好。
可是身边的女同学们往往比男同学还要优秀,高中时的老师面对难题无人作答时,经常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没有任何人因为她是女孩子就会看不起她。
确实,即使是这个时代里,即使女孩子们几乎没有受教育的条件,但还是有这么多充满敢打敢拼思想,并且学识绝对不次于男子的女孩子们站出来。
听完胡婉清滔滔不绝的陈述,她有意试探,摇摇头:“法律是要改,但并不是现在。”
胡婉清没有丝毫泄气,语气微微凝滞,便如常说道:“那请殿下允许臣先私下里写出些条例来。女讼司三月来接案百二十起,臣已按照问题另拟婚户新则十七条。“”
“本宫只怕要叫你们失望。“沈执锐指尖轻叩镇纸,青玉发出清越声响。
“自然不会,殿下!眼下内忧外患未除,确实不该大肆改革,臣愿意等待,纵使十年不成,臣也愿做铺路石!”胡婉清立刻跪倒在地表忠心道。
“你带了那些条例吗?”沈执锐情绪没有任何外泄,低头问道。
“是。”她起身奉上素笺。纸页轻薄,墨迹却力透纸背。
一、许寡妇自主改嫁,可携原配嫁妆及自置田产
二、和离者,女方可分家产三成
三、女子可立女户经商,税同男户
四、设女医塾,专治妇人疾
五、母丧,女亦可承祀
六、禁溺女婴,违者徒三年
......
沈执锐目光在每一条中都停留许久。
这些条例的制定,背后一定是有着类似的情况发生……
“下去吧,”沈执锐道:“可在民间宣扬此事。”
胡婉清抬头,眉目间有着震惊和崇拜。
她抱着厚厚案卷走出宫门,她没回侯府,径直去了女讼司门口,说要办一次“律法讲堂”。
几个女官听说此事都十分热情,女官李素云问道:“可是要专讲女子合离析产的章程?”
出乎她们预料,胡婉清将案卷重重放在柏木公案上,狡黠摇摇头:“不,我们要讲就要男女一起讲。”
有那心思灵敏的笑道:“妙啊!让那些老爷们也来听听。”
胡婉清展开草案,若有思索地在上面勾勾画画起来:“正是如此,若单讲女律反倒坐实了女子之事乃边角琐务,要让他们明白女子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讲堂那日,女讼司门前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檐下悬起挡风布帷。天未大亮,已有婆子小姐们抱着手炉在阶前张望,都是些看热闹的闲人。
胡婉清掀帘出来时,倒吸一口凉气。晨雾里乌压压一片,闲汉们也都来凑热闹了。
“正好,”胡婉清攥紧教案,“也好省得咱们敲锣打鼓请人的功夫。”
已经到了说好的时候,满场寂静中胡婉清却不上讲坛,反走到个卖炊饼的妇人跟前:“大嫂,您每年能赚多少银子?”
妇人是个爽快性子,她本来是来这里做生意凑凑热闹的,今早也确实已经开张,愣怔着笑道:“不过是做些小生意,养活一家老小罢了,今日赚了四十文。”
“一日四十文,一月便是一贯二百文。”胡婉清声音清亮如磬,“攒上三年,够不够给儿子娶房媳妇?”
人群哄笑起来,几个货郎哈哈大笑,推搡着其中一个少年。卖饼妇人拍腿笑道:“够娶两房!”
“所以——”胡婉清跃上讲台,“今日不论男女,只讲律法情理而已。”
这么一开头,人群中也安静下来。
胡婉清一扫视,便把下面的人员结构构成看得清清楚楚。
女子还是占多数,她看见包着蓝布头巾的农妇攥紧破旧的荷包,看见一张张裹着面纱的年轻脸庞,更看见几个穿着体面的夫人躲在仆妇身后朝着她悄悄加油打气。
这是她的姑母姨姨们,还有世交家的婶婶们。
她也没多言,先是深入浅出地讲解了一番现有的法律。
大家都听得很认真,正在若有所思之时,胡婉清道:“现在大家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
一个闲汉喊道:“我打牌输了还不上,不过是欠了八十文而已,可我那婆娘管钱管得紧!这要怎么办,我能上诉告她吗?”
几个穿长衫的书生直摇头,妇人们却纷纷附和:“谁家不是娘子捏着钱袋子!”
“是啊,是你要赌博,你婆娘逼着你赌了?”
“可还好有个婆娘,不然家底就败光了。”
“正是此理,”胡婉清笑道,“咱百姓过日子都只是希望过好而已。”
那闲汉被骂得落荒而逃,临走之前嚷嚷着:“你只给这群女的说话!”
她让衙役拍响惊堂木,底下霎时静了。
胡婉清抽出一卷账本,“给大家讲个例子吧,南城布庄周掌柜偷挪铺里银子赌钱,浑家发现后报官,反倒被族老责骂不贤,于是休妻。”
人群嗡地炸开。卖菜的婆子啐道:“怎么能这样?难道要看着他继续赌下去么。”
绸衫奶奶却叹气:“终究是丢夫家的脸。”
“那若是娘子偷钱养兄弟呢?”胡婉清突然问。
众人噎住了,有人叫道:“那怎么能一样?出嫁从夫,女子没有私产。”
“那又何必有嫁妆,照你这么说,干脆一并交由男方罢了。”有女人立刻骂道。
“正该如此。”那闲汉嘻嘻一笑,一副无赖模样。
胡婉清缓缓说道:“法条上写夫妻同产,可曾分过男女?我再给大家讲一个寡妇改嫁的官司吧。”
有个老汉跳脚:“贞节牌坊还要不要了!”
“老人家,”胡婉清温声问,“若您闺女年轻守寡,您是盼她饿死换牌坊,还是改嫁?”
老汉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憋得满脸通红。
人群渐渐骚动起来,胡婉清话锋一转:“法律就是应该不偏不倚,夫偷妻财要管,妻盗夫银也要罚。”
人群有人小声欢呼雀跃,片刻后终于安静下来,人流慢慢散去。
还有些闲汉不愿意走的,便三五成群在路边闲聊起来,总之只要不回家,让他们做什么都行。
只是天气太冷了,外面值得玩的东西不多,又接近年关,有些有良心的还晓得买些年货回家。
但还有七八个妇人踌躇着不愿意离去。一个系着黑色头巾的媳妇拽着衣角,怯生生望向讼司的门匾,想了半天才敢踏进去。
女官们纷纷耐心接待,大家忙得已经没有时间吃茶,随意垫了口热水和刚买的炊饼。
和离诉讼、遗产争取……
阳光透过格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又是忙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