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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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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是被粘稠的糖浆裹住了,流逝得异常缓慢。中考结束后的日子,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轻松惬意,反而在等待的焦灼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李铭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他帮着母亲做些家务,整理自己房间里堆积如山的课本和试卷,偶尔也会拿起一本从陈老师那里借来的高中物理课本翻看。但无论做什么,心底总有一根弦紧绷着,悬着,等待着那最终审判的落下。
父亲李建华似乎也比往常更加沉默。他依旧早出晚归,身上带着厂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但李铭注意到,他下班后坐在饭桌旁发呆的时间变长了,手里夹着的廉价香烟,常常燃到烫手才猛地惊醒般摁灭。他没有再问过成绩的事,甚至刻意回避着与李铭的眼神交流,但那偶尔扫过电话机的、快速而隐蔽的一瞥,泄露了他内心同样的不平静。
母亲王秀芹则是另一种状态的焦虑。她变得有些絮叨,反复擦拭着本就干净的家具,做饭时有时会忘了放盐,有时又会重复放两次。她试图用忙碌掩盖不安,但那双不时看向日历、计算着放榜日期的眼睛,却将她的心事暴露无遗。
家里的空气,仿佛暴雨前的闷热,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终于,到了电话查分的那天。
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家三口就已经围坐在了客厅那张老旧的小方桌旁。那部红色的老式座机电话,被郑重地放在桌子中央,像是一个决定命运的圣物。窗外,知了还没开始聒噪,只有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反而更衬出屋内的死寂。
王秀芹双手紧紧攥着围裙边缘,指节泛白。李建华坐在她对面的小凳上,腰板挺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目光低垂,盯着水泥地面的一道裂缝,仿佛能从中看出答案。李铭坐在两人中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发凉。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咚,咚,咚,每一下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到了吧?”王秀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建华抬起手腕,看了眼那块戴了十几年、表蒙已经有些模糊的上海牌手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哑声道:“再……再等两分钟,怕线路忙。”
这两分钟,仿佛有两个世纪那么长。
当时针终于精准地指向预定位置时,李建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抓起了电话听筒。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按照早就烂熟于心的查询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用力按下了按键。
“嘟——嘟——”
忙音!
冰冷的、规律的忙音,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李建华握着听筒的手僵了一下,眉头紧紧锁起。他没有放下,而是直接按下了重播键。
“嘟——嘟——”
还是忙音!
再一次。
依旧是忙音!
一次又一次,李建华固执地重复着拨号、倾听、挂断、再拨号的动作。他的脸色随着每一次忙音的出现,而越来越沉,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似乎在这反复的失望中,微微佝偻了下去。
王秀芹的眼圈开始发红,嘴唇翕动着,无声地祈祷着什么。
李铭看着父亲那固执而略显笨拙的背影,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指,心中那股因为重生而带来的先知先觉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在这种决定个人乃至家庭命运的时刻,任何超前的知识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依旧被裹挟在这巨大的不确定性中,与所有平凡的考生一样,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就在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冰块的时候,李铭忽然站起身。“爸,让我试试吧。”
李建华猛地转过头,看向儿子。李铭的眼神平静,没有他预想中的慌乱或绝望,只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李建华怔了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那部仿佛滚烫的电话听筒,递了过去。
李铭接过听筒,指尖传来的塑料冰凉感让他精神一振。他没有像父亲那样急切地连续重拨,而是停顿了十几秒,然后才沉稳地再次按下那串号码。
“嘟——”
短暂的忙音后,紧接着——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随后,一个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电子合成女声响了起来!
通了!
一瞬间,王秀芹捂住了嘴,李建华的呼吸骤然停止,身体前倾,几乎要贴过来。
李铭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他强迫自己冷静,按照语音提示,熟练地输入了自己的准考证号。每一个按键音,在寂静的房间里都显得格外清脆、惊心。
短暂的沉默,仿佛是系统在调取数据。这短短的几秒钟,榨干了房间里所有的氧气。
然后,那个电子女声,毫无波澜地,一字一顿地报出了分数:
“语文,一百三十八分。”
“数学,一百四十九分。”
“英语,一百三十一分。”
“理综,二百八十五分。”
“总分,七百零三分。”
“……考生总分,七百零三分。重复查询请按……”
后面的话,已经没人去听了。
“七……七百零三?”王秀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是没听懂这个数字代表的意义。随即,她猛地反应过来,眼泪“唰”地一下决堤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毫无征兆的、汹涌的泪水。她一把抱住身边的李铭,声音因为极致的喜悦而变了调,语无伦次:“七百零三!铭铭!七百零三!省一中!能上省一中了!我娃考上了!考上了!!”她用力拍打着儿子的后背,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李铭被母亲紧紧抱着,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自己肩头的衣服。他悬了数月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轰然落地。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席卷全身,随之涌上的,是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欣慰。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母亲,眼眶也抑制不住地发热发红。
他转过头,看向父亲。
李建华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僵在原地。他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像是被这个巨大的惊喜冲击得失去了反应能力。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融化在他微微泛红的眼眶里,汇聚成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嗬嗬”声。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身后的小凳子。他没有像王秀芹那样扑过来,而是大步走到李铭面前,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裂纹的大手,似乎想摸摸儿子的头,或者拍拍他的肩膀,但手臂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只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李铭的胳膊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不知如何宣泄的激动。
“好……好……”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哽咽。说完这两个字,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向阳台,留给李铭一个微微颤抖的、却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背影。
他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这巨大的、几乎不敢奢望的喜悦,来藏起那可能即将夺眶而出的、属于一个父亲的眼泪。
家里的电话,很快成了热线。
先是陈老师打来的,语气充满了欣慰与激动,连声说“好样的!就知道你小子行!”;接着是张浩,电话那头鬼哭狼嚎地表达着祝贺与羡慕;然后是亲戚、邻居……消息像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小院,传遍了左邻右舍。
不到半小时,家里就涌进了不少闻讯而来的邻居。道喜声,惊叹声,充满了这间狭小却从未如此热闹过的老屋。
“秀芹啊,你们家李铭可真给你们争气!”
“七百多分!了不得!咱们这片儿头一份吧!”
“建华,以后可就享福喽!”
“李铭,以后上了省一中,成了大人物,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街坊啊!”
王秀芹脸上挂着泪痕,却又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给众人递烟、倒水。而李建华,不知何时已经从阳台回来了,他挺直了那常因生活重压而微微弯曲的脊梁,脸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矜持与自豪的光彩,从容地给前来道喜的男人们散着烟。那动作,不再带有往日的沉闷与郁气,而是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舒展。
李铭被众人围在中间,接受着或真心或客套的赞美。他看着父母脸上那从未如此灿烂、如此有光彩的笑容,看着这个家因为他的成功而焕发出的勃勃生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一步,他走对了,也走稳了。
深夜,喧嚣散去。
家里恢复了宁静,空气中还残留着烟味和喜悦的气息。王秀芹在厨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清洗着堆积的茶杯。李建华坐在客厅,破天荒地没有开电视,只是静静地坐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舒缓的弧度。
李铭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拧亮台灯。他拿出那个写着“逆袭”的笔记本,翻到最初立下誓言的那一页。
“第一,考上省一中,走出这里。”
他拿起笔,在这一行字的后面,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清晰地,划上了一个对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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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沉。这一个对勾,勾销了前世的遗憾,勾画了今生的起点,也勾起了父母脸上久违的荣光。
然而,合上笔记本,李铭的目光却投向了窗外深邃的夜空。省一中,只是一个跳板,一个更大世界的入口。他知道,踏进那所名校,意味着接触更优秀的同龄人,更广阔的平台,也意味着……更激烈的竞争,以及,启动他脑海中那个庞大商业蓝图的可能性。
第一个目标,已然实现。但更艰巨的第二步——“三年内,让这个家换个活法”,才刚刚拉开序幕。省一中的大门之后,等待他的,究竟是怎样的机遇与挑战?他那凭借“先知”积累第一桶金的计划,在人才济济的省一中,又能否顺利展开?
夜色正浓,前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