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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老厂长的劝阻 ...

  •   那“沙……沙……”的磨刀声,在死寂的夜里固执地回响,像毒蛇吐信,冰冷地舔舐着这个家最后的温度。这声音并未被墙壁完全隔绝,隐隐约约传到了楼道里,也传到了对门一直留心着这边动静的王婶耳中。
      王婶吓得心惊肉跳,联想到张建设回来时那副要吃人的阴沉表情,以及龙哥那伙人的凶悍,她哪里还敢耽搁。她连外套都来不及披好,趿拉着鞋,趁着夜色,一路小跑着穿过冷清的街道,敲响了退休老厂长周维民家的门。
      周维民住在机械厂早年分配的、如今也已显破败的家属院里。他刚伺候卧病在床的老伴睡下,自己正对着一台雪花点的旧电视机发呆,屏幕上模糊的影像映照着他满脸的沟壑和疲惫。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和门外王婶压低嗓音、带着惊恐的叙述,他心头猛地一沉,抓起一件旧中山装就冲出了家门。
      当周维民推开张建设家那扇依旧带着踹痕和油漆污渍的房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未散尽的劣质烟草味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绝望气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厨房地上的那个黑影,以及那在黑暗中偶尔反射出一点寒光的刀锋!
      “建设!”周维民心头巨震,也顾不得压低声音了,一声带着痛心和急切地低吼,几步冲了过去。
      张建设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老厂长的到来毫无反应,依旧机械地、一下下地磨着刀。那“沙沙”声并未停止。
      周维民又急又气,也顾不得许多,猛地弯下腰,一把攥住了张建设握着刀柄的手腕!那手腕坚硬如铁,冰冷,且带着剧烈的颤抖。
      “建设!你糊涂啊!”周维民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楚,在这狭小冰冷的厨房里炸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他用力,想要夺下那把刀,但张建设攥得死紧,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你跟他们那帮烂人换命,值得吗?!”周维民几乎是吼出来的,花白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抖,“啊?!你告诉我,值得吗?!”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着里屋的方向,手指也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你把他们杀了,然后呢?挨枪子儿?去吃牢饭?那桂兰怎么办?!她才刚捡回半条命!她以后靠谁?!小梅呢?!你让她这么小年纪,就没了爹,还要背一个杀人犯爹的名声,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怎么活?!”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张建设那颗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心脏上。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维民。月光下,他双眼赤红,布满了疯狂的血丝,但眼底深处,那死寂的灰烬似乎被老厂长的话撬动了一丝缝隙。
      “那我怎么办?!周厂长!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张建设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野兽般的哀鸣,“他们逼上门!打桂兰!吓小梅!泼油漆!现在连医药费都要算成利息!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全家!我不跟他们拼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桂兰被他们逼死?看着小梅被他们毁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世界抛弃后的疯狂。
      周维民看着这个自己当年亲手从技校招进厂、手把手教过技术、也曾意气风发地站在劳模领奖台上的汉子,如今被生活蹂躏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鼻子一酸,老泪差点涌出来。他何尝不恨?何尝不痛?他恨这世道变得太快,恨自己无能为力,保不住厂子,也护不住这些跟了他半辈子的老伙计。
      他手上夺刀的力道松了些,但依旧紧紧攥着张建设的手腕,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建设,听我一句。路,不是这么走的。你还有桂兰,还有小梅,这个家,还没散!只要人还在,就还有指望!你要是真走了那条路,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彻底完了!”
      “指望?还有什么指望?”张建设惨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钱呢?拿什么还?拿命吗?”
      “钱……钱我们再想办法!总有办法的!”周维民急切地说道,尽管他自己心里也一片茫然,“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这张脸,再去求求人,看能不能……能不能再帮你借点……”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能借的早就借遍了,还能求谁?谁又会把钱借给一个背着高利贷、看不到任何偿还希望的家庭?
      但此刻,他必须稳住张建设,必须把这头即将冲向悬崖的烈马拉住!
      或许是“桂兰”和“小梅”的名字最终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是最后的那根弦;或许是老厂长那浑浊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和话语里不容置疑的关切,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暂时浇熄了他心头那簇毁灭性的火焰。
      张建设紧绷的身体,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那死死攥着刀柄的手指,终于一根根地松开。
      “哐当”一声,那把磨得泛着寒光的水果刀,掉落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周维民立刻一脚将刀踢到远处的角落,长长地、带着后怕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张建设没有再去看那把刀,他只是颓然地、彻底地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闷闷地传出。
      周维民蹲下身,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重重地、一下下地拍着张建设的后背,就像很多年前,在车间里,安慰那个因为技术难题而苦恼的年轻徒弟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们面临的,不再是技术难题,而是生活这座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大山。窗外,残月依旧隐在云后,夜色深沉,仿佛要将这人间所有的悲苦与无奈,都吞噬殆尽。
      磨刀的风波暂时被周维民强压了下去,但张建设眼底那簇冰冷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只是暂时被一层灰烬覆盖。周维民知道,堵不如疏,必须给这个被逼到悬崖边的家庭,找到一个哪怕渺茫、但能看到一丝缝隙的出口。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张建设走上绝路。
      第二天,周维民动用了自己退休前最后一点残存的人情和脸面,几经辗转,托了一位据说跟龙哥那边“能说上话”的中间人,约定了个时间,陪着张建设,再次踏入了那条背街小巷,走进了那间烟雾缭绕、气味浑浊的“基金会”办公室。
      办公室里依旧是老样子。龙哥还是坐在那张旧办公桌后面,金链子晃眼,叼着烟,皮夹克和寸头像两尊门神立在两旁,眼神不善地打量着进来的两人。看到周维民,龙哥挑了挑眉,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哟,周大厂长?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了?怎么,也想来借钱?”
      语气里的轻慢和嘲讽毫不掩饰。昔日掌管数千人大厂的领导,如今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等着求他“开恩”的老头子。
      周维民脸上火辣辣的,但他强忍着屈辱,往前站了半步,把一直沉默低着头的张建设稍稍挡在身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谦卑:“龙经理,说笑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建设家的事。您看,他家里的情况您也清楚,老婆还在病床上躺着,孩子也小。之前的事……是我们不对,钱,我们认,肯定还。但能不能……看在确实困难的份上,高抬贵手,宽限些时日,利息方面……也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商量?”龙哥嗤笑一声,把烟灰随意弹在地上,“周厂长,您是明白人,规矩就是规矩。白纸黑字,红手印,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宽限?我宽限他,谁宽限我?我手下这么多兄弟等着吃饭呢!”
      他拿起桌上那张欠条,抖得哗哗响:“连本带利,再加上他老婆的医药费,他故意强调这一点,现在可是一万出头了!这数字,是能随便商量的吗?”
      张建设一直低着头,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再次陷进掌心的旧伤里。他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能感受到周厂长挡在他身前那微微佝偻的、试图保护他的背影所带来的刺痛。
      就在这时,龙哥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越过周维民,直接钉在张建设身上,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对了,张建设,听说你昨天……在家里磨刀?怎么,想跟我玩横的?”
      皮夹克和寸头闻言,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凶狠地盯住张建设,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绷紧。
      周维民心里一咯噔,刚要开口解释圆场。
      一直沉默的张建设,却猛地抬起了头。他没有看龙哥,也没有看那两个打手,他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钉子,直直地钉在龙哥脸上那双带着戏谑和残忍的眼睛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却翻涌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没有吵闹,没有争辩。开口时,声音嘶哑、低沉,象是从破裂的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钱,我认。”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龙哥,那眼神让久经场面的龙哥心里也莫名地泛起一丝寒意。
      “但,给我时间。”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用一种近乎誓言般的、带着血腥气的决绝,一字一句地说道:
      “要是你们再敢动我家里人一根手指头,吓着我老婆孩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亡命之徒般的疯狂和不容置疑:
      “咱们,就一起死。”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三颗冰锥,瞬间刺穿了办公室里所有的喧嚣和烟雾,让温度骤降。
      没有咆哮,没有威胁的手势,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惜同归于尽的绝望和狠厉,让龙哥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了。皮夹克和寸头也下意识地收敛了凶悍,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们见过怕死的,见过求饶的,也见过虚张声势的,但这种平静之下蕴含着毁灭一切意味的眼神,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周维民也震惊地看着张建设,他没想到这个一向老实巴交的汉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心里又痛又急,却也知道,这或许是眼下唯一能震慑住对方、争取到一丝喘息机会的方式。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劣质香烟在无声地燃烧。
      龙哥盯着张建设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仿佛在评估他话里的真假和分量。最终,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缓缓靠回椅背,重新拿起那支烟,吸了一口,语气不明地说道:
      “行啊,张建设,没看出来,还是个硬茬子。”
      他挥了挥手,示意皮夹克和寸头退后。然后,他看向周维民,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居高临下:
      “周厂长,既然您老出面了,这个面子,我多少得给一点。这样吧,利息,我可以暂时停一停。但本金和之前欠的利息,八千块,一分不能少。半年,我给你半年时间。半年后,要是还不上……”
      他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笑容里的威胁,不言而喻。一份新的、写着“暂停计息,半年内还清八千元”的协议,被推到了张建设面前。那上面的数字,依旧像一座大山。
      张建设看着那份协议,又抬眼看了看龙哥,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他拿起笔,在那份新的“卖身契”上,再次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一次,他的手很稳,字迹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力度。
      他知道,这不是胜利,只是用自己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和底线,换来了一段短暂的、更加残酷的缓刑期。而代价,是他将自己彻底逼到了要么还钱、要么毁灭的独木桥上,再无回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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