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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泥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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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李桂兰这里,不再是以日出日落来衡量,而是以每半个月一次、精准如同酷刑般的讨债为节点。每一次龙哥带着人上门,那沉重的敲门声都像丧钟一样敲响在她心头。最初的三千元债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利滚利,半月一结”的残酷规则下,像沾满了污雪的石块,从山坡上滚落,越滚越大,越滚越快,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三个月过去了。李桂兰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泥潭里,每一次挣扎,只会让身体陷得更深,那冰冷粘稠的污泥已经没过了她的腰际,正缓缓吞噬着她的胸口,让她呼吸艰难。
张建设确实寄过两次钱回来。一次五百,一次三百。那带着南方潮湿气息的汇款单,曾经是她短暂的光明。可这八百块钱,在龙哥那张不断更新的欠条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她战战兢兢地将钱交出去,看着龙哥用计算器重新核算,听着那冰冷的电子音报出一个更大的数字,心也跟着沉入更深的冰窖。
“本金三千,加上这三个月的利息……嗯,再算上滞纳金……”龙哥叼着烟,眯着眼,手指在计算器上飞舞,最后“啪”地一声按下等号,屏幕上跳出一个让李桂兰眼前发黑的数字:“九千八。”
“九……九千八?”李桂兰的声音象是被掐住了脖子,她几乎站立不稳,“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多?我明明还了……”
“还了?你还的那点,连零头都不够!”龙哥不耐烦地打断她,把欠条拍在桌上,“看清楚!白纸黑字!利滚利懂不懂?你每次还不上全额利息,剩下的利息就自动滚进本金里再生利息!这叫规矩!”
规矩。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李桂兰体无完肤。她不懂这些金融的伎俩,她只知道,她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且越陷越深。最初只是需要三千块渡过难关,现在却背上了近万元的巨债!这是一个她做噩梦都不敢想象的数字。
龙哥带来的帮手一次比一次多,言语间的威胁也越来越露骨,不再局限于最初的恐吓。他们会用身体堵死门口,让她无处可逃;会故意用污言秽语大声议论,让左邻右舍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个皮夹克男有一次甚至故意撩开衣角,露出别在腰间的冰冷刀柄,那金属的寒光瞬间冻结了李桂兰的血液。
她知道,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不再是讨债的,而是索命的无常。每一次他们离开,李桂兰都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久久无法动弹。家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那架她当年陪嫁的缝纫机——早就被强行折价抵了债。如今这个家,真可谓是家徒四壁,只剩下无法搬走的破桌烂椅,和弥漫不散的绝望气息。
窗外,北国的春天似乎终于挣扎着到来,树枝冒出了些许嫩芽,阳光也偶尔变得温暖。可这一切都与李桂兰无关。她的世界,只剩下那个不断变大的债务雪球,以及雪球后面,龙哥那伙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狰狞的面孔。泥潭已经没到了她的脖颈,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求救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污浊的泥水,即将淹没她的头顶。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湿冷的雾气缠绕着筒子楼,连呼出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李桂兰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挣扎着起来,想趁着邻居们还没出门,去公共水龙头那儿接点水。她刚拉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刺鼻的、类似油漆和某种化学溶剂混合的怪味就猛地钻入鼻腔。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家门板,随即,整个人像被瞬间冻僵,血液都凝固了——门上,墙上,那片原本就斑驳脱落的墙皮区域,被人用粗糙的刷子,泼洒般涂上了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色油漆!那红色粘稠、不均匀,像尚未凝固的血液,顺着墙壁蜿蜒流淌下几道狰狞的痕迹。在这些混乱的红色块中间,用同样猩红的油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充满恶意的大字:
“欠债还钱!!!”三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感叹号,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李桂兰的眼里,扎进她的心里。
她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羞耻、恐惧、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喷发,却又被死死堵在喉咙口,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失控的尖叫冲破而出。
这不仅仅是催债,这是公开的处刑,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将她最后一点遮羞布彻底撕碎,将她全家人的尊严踩进泥泞里,还要挂上耻辱柱,任人围观,任人指点!
果然,早起上班、买菜的邻居们陆续出现了。他们走到这里,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缓、停下。惊愕、好奇、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种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那片猩红和李桂兰惨白的脸上。
“天呐!这是惹上什么事了?”一个烫着鸡窝头的中年女人捂着嘴,声音却不小。
“还能什么事?借高利贷了呗!啧啧,看不出来啊,平时挺老实的……”另一个男人抱着胳膊,语气里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离她家远点,沾上这种事儿,晦气!”有人拉着孩子匆匆绕行,仿佛她家门口有什么瘟疫。
“妈,那红字写的什么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大声问道,立刻被大人用力拽走,低声呵斥:“别问!脏眼睛!”
这些议论,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射来,扎得李桂兰体无完肤。她感觉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光了衣服,每一个眼神都像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立刻钻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僵直中恢复了一丝力气。她像疯了一样,冲回屋里,端出一盆浑浊的冷水,拿起一把旧刷子,拼命地、机械地刷洗着那些猩红的字迹和油漆。
可是,油漆早已半干,粘稠地附着在粗糙的墙皮上。冷水根本无济于事,刷子只能让红色的范围变得更大、更模糊,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她用力地刷着,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渗出血丝,混合在红色的油漆和污水中。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和着汗水、污水一起流下,她也顾不上擦。
她只知道,必须把这些东西弄掉!必须!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猩红的印记,如同她背上那笔沉重的债务,深深地烙印在了这里,烙印在了她的人生里,再也无法抹去。她徒劳的刷洗,更象是一种绝望的表演,引来更多隐在门后、窗后的窥探和议论。
最终,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靠着那片依旧刺眼的猩红墙壁,望着盆里那滩浑浊不堪、泛着诡异红色的污水,无声地痛哭起来。那面墙,成了她无法摆脱的耻辱柱,而整个筒子楼,都成了审判她的法庭。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女儿在这个地方,再也抬不起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