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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梦境侵袭 ...

  •   崩溃的泪水似乎冲垮了某道屏障,往事不再满足于白日的低语,开始在她最不设防的睡梦中,展开狰狞的羽翼。
      林晚开始频繁地梦到雪山。但梦境,不再是她珍藏了七年、带着滤镜般柔光的回忆——没有壁炉的温暖,没有吉他流淌的未完成乐章,没有沈星辰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眉眼。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暴风雪。梦的开端总是悄无声息,仿佛直接被抛入那片冰封的地狱。天空是铅灰与死白交织的漩涡,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都碾碎。风不再是声音,而是一种实体,一种疯狂的、咆哮着的巨兽,裹挟着亿万颗坚硬的雪粒,以毁灭一切的速度抽打着天地。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混沌的、旋转的白,刺目而绝望,吞噬掉所有方向与距离感。
      寒冷,是另一种可触摸的恶魔。它无孔不入,穿透厚重的衣物,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骨髓,冻结血液,凝固思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吸入的是带着冰碴的空气,割裂着气管与肺叶,呼出的瞬间便凝成白雾,旋即被狂风撕扯消散。
      她独自一人,在这片白色的炼狱中跋涉,双腿深陷及膝的积雪,每一步都耗尽全身力气。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然后,在那片狂乱的风雪帷幕之后,总会有一双手,突兀地、坚定地伸出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那双手,指节分明,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掌心的温度,在这极致的严寒中,显得异常滚烫,像两个烙印,烫在她的皮肤上。
      她抬头,透过迷蒙的风雪,看不清手主人的脸,只有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轮廓。但一种直觉,一种深入灵魂的熟悉感,让她无比清晰地知道——那是陆延的手。
      他在风雪中死死拉住她,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角力,要将她从深渊的边缘拖拽回来。他的存在,在梦中不再是那个带着谜团的、令人不安的闯入者,而是变成了唯一的、危险的依靠。
      然而,这依靠带来的并非安全感,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矛盾与恐惧。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在属于她和沈星辰的终极噩梦里,出现的会是这个活着的、承载着太多疑团的男人?
      梦魇总是在这里达到顶点。风雪更疾,寒意更彻骨,那双手的力道也愈发沉重。她感到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肺部火辣辣地疼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
      然后,她便会猛地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挣脱肋骨的束缚。浑身被一层粘腻的冷汗浸透,额前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冰冷异常。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贪婪地吞咽着房间里静止的、温暖的空气,却依然感觉那股梦中的窒息感如影随形。
      黑暗中,她瞪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梦中那双手的触感,那滚烫与冰冷的交织,那濒死的绝望与无端的依赖,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
      沈星辰的身影,在梦中彻底退场,被陆延取代。这转变,比任何清晰的威胁,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源自潜意识的、毛骨悚然的预示。雪山不再仅仅是埋葬过去的坟茔,它正变成一个巨大的、幽蓝色的舞台,上演着她无法理解、却被迫参与的新剧目。而陆延,无疑是这场梦魇中,最矛盾、最核心的角色。
      梦魇留下的冷汗尚未干透,一种更为清醒的、近乎偏执的疯狂便攫住了林晚。她不再试图逃避睡眠,也不再沉溺于无用的泪水。她将自己像一枚钉子般,死死楔进工作台前那张座椅里,周遭散落着空掉的咖啡罐和未拆封的速食包装,空气中弥漫着过度熬夜特有的、混合着电子设备散热与食物残渣的颓靡气息。
      屏幕幽蓝的光,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映亮她凹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她像一個踏入禁忌领域的考古学家,又像一个在罪案现场搜寻蛛丝马迹的侦探,只不过,她挖掘和审视的,是她自己七年来不敢触碰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过去。
      那盘沈星辰最后的录音,被她导入最专业的音频分析软件。屏幕上,复杂的声波图谱展开,如同病人垂死前的心电图,起伏,震颤,记录着那个雪夜最后的秘密。她不再是那个感性聆听的未亡人,她成了一个冷酷的、追求绝对真相的声学工程师。
      降噪滤波器被一层层叠加,如同剥开一颗古老洋葱的外皮,辛辣刺目。她过滤掉占据主导地位的、咆哮的风雪底噪,像拂去历史文物上厚重的尘埃。她的指尖在键盘和控制旋钮上飞舞,调整着频率均衡,放大着特定频段,动作精准而迅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
      首先被再次确认的,是那声清脆的“咔哒”——Zippo打火机开盖的声响。它在频谱图上显示为一个极其短暂却能量集中的尖峰,像黑暗中的一次微小爆破。紧接着,是被她捕捉到的、那个更深沉、更压抑的呼吸声。它隐藏在风雪的间隙里,微弱,却真实存在,如同幽灵的叹息。
      但这还不够。她调动了更高级的频谱分析工具,将那些被风雪掩盖得几乎与背景噪音融为一体的、更低能量的人声片段,进行提取、增强、循环播放。她的耳朵紧贴着监听耳机的耳罩,将音量调到几乎损伤听力的程度,在世界被隔绝的绝对寂静里,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振动。
      时间在屏幕右下角无声地流逝,窗外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她的眼睛因长时间聚焦而布满血丝,太阳穴突突直跳,但她浑然不觉。
      然后,像海难者在无尽的波涛中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她听到了——一段极其微弱、严重失真、却绝非幻觉的对话片段。它断断续续,被风声切割得支离破碎,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广播信号。一个声音,是沈星辰的。但不再是面对录音笔时的温柔,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急切的,甚至是恳求的意味,被风雪扭曲,却依然能分辨出关键的词句:
      “……延……”只是一个名字,一个音节,却像耗尽了全部力气,带着无法言说的重负。
      紧接着,是几个被拉扯变形的词语,伴随着更猛烈的风啸:
      “……带她……”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只有雪粒撞击麦克风的沙沙声。
      最后,是几乎被完全淹没、却凭借唇齿音的特性被她艰难捕捉到的两个字:

      “……走……”
      “延……带她……走……”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接连劈入林晚的脑海。她猛地向后一仰,撞在椅背上,监听耳机从头上滑落,砸在控制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不是告别。不是她以为的、沈星辰独自面对命运的悲壮告白。这是一段对话!一段发生在沈星辰和陆延之间的、被风雪掩埋了七年的对话!
      沈星辰在叫陆延的名字,他在对陆延说话!他在请求,或者说,在命令陆延——“带她走”?
      “她”是谁?是她林晚吗?
      所以,当时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沈星辰并非独自一人决定走向风雪,他在最后时刻,与陆延有过交流,他将她……托付给了陆延?
      那枚Zippo打火机底部的“替我守护”,与这断断续续的“带她走”,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砰然扣合!
      真相的轮廓,在迷雾中显露出狰狞的一角。它不再是单纯的意外或自杀,它牵扯进了第三个人,牵扯进了一段她毫不知情的、发生在生命最后关头的对话与托付。
      陆延的出现,他那些诡异的模仿,他那座“博物馆”,他所有的行为,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沉重而可怕的支点。
      林晚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几段被标记出来的、扭曲的声波,它们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时间与记忆的图谱上。
      她以为自己在拼凑声音的碎片,却不知,她正在撬开的,是一个尘封了七年、关乎生死与承诺的、潘多拉魔盒。
      那断断续续的“延……带她……走……”,如同魔咒,在林晚的脑中日夜回响,将那个雪白的噩梦染上了更为复杂、更为沉重的色彩。声音的拼图指向了一个明确的可能性——陆延不仅在场,他甚至可能承载着沈星辰最后的嘱托。但这仅仅是基于冰冷声波的推测,她需要血肉的证实,需要来自那个时空的、活生生的旁证。
      她动用了所有人际关系,像一只执着的蜘蛛,在记忆的旧网上艰难攀爬,寻找着任何可能与七年前那场雪山事故相关的线索。过程如同大海捞针,当年的报道语焉不详,官方记录简洁冰冷,仿佛那场吞噬了一个年轻生命的雪崩,只是统计数字里微不足道的一笔。
      终于,几经周折,一个名字浮出水面——老马。当年最早参与民间搜救队的成员之一,一位在当地做了几十年向导、对那片山脉了如指掌的老人。线索提供者语气唏嘘:“老马哥后来就不怎么带队了,那次之后,好像心气儿泄了不少,退休回老家了。”
      电话接通时,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像是老式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夹杂着轻微的、规律的“吧嗒”声,仿佛是烟斗磕碰在什么硬物上。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响起,像被风沙磨砺过的岩石:
      “喂?哪个?”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尽可能清晰地表明身份和来意,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提到了七年前的那座雪山,那个失踪的年轻人。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只有收音机里婉转的唱腔和那“吧嗒、吧嗒”的轻响还在继续,那沉默沉重得几乎能压断电话线。良久,老马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通过听筒传来,带着岁月的疲惫和烟草的苦涩。
      “那年的雪啊……”他开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回忆特有的模糊与震颤,“太大了。邪性得很。几十年没见过那么猛的……刮在身上,跟刀子割肉没两样。”
      他的描述没有具体细节,却用一种粗粝的质感,瞬间将林晚拉回了那个她只在梦中经历的白色地狱。
      “两个小伙子……”老马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翻检着被时光尘封的记忆,“一前一后……隔得不算太远……”
      林晚的呼吸骤然屏住。两个!他明确说了是两个!
      “哎——”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有对自然威力的敬畏,有对生命脆弱的惋惜,还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苍凉,“活下来的那个……也不容易啊。”
      “活下来的那个……”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林晚的心脏。
      他确认了!他亲口确认了当时有两个人,一个失踪(沈星辰),一个活了下来(陆延)!这与她在录音里分析出的“第三人在场”完全吻合!
      而且,他那句“也不容易啊”,语气复杂,并非单纯的庆幸,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感慨,仿佛活下来,并非痛苦的终结,而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
      林晚还想再问,想追问细节,想问清楚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况,想确认“带她走”这句话是否真的存在。
      但老马似乎已经耗尽了谈论此事的力气,或者说,他恪守着某种向导的行规,亦或是出于对逝者与生者的尊重,不愿再深入那片悲伤的禁区。他只是含糊地又重复了一句“都不容易……”,便借口信号不好,匆匆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林晚握着发烫的手机,久久无法动弹。
      老马沙哑的嗓音,那句“两个小伙子,一前一后”,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活下来的那个,也不容易啊”,像古老的楔形文字,被深深凿刻在她的认知里。
      它印证了她最可怕的猜想,也将陆延彻底钉死在了那个雪夜的现场。他不仅是见证者,他是亲历者,是“活下来的那一个”。他背负的,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多,更沉。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她却感到一股从七年前雪山深处吹来的、带着冰碴的寒风,瞬间席卷了全身。真相的拼图,又找到了一块沉重无比的关键碎片,而整幅画面的轮廓,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窒息。
      当林晚在声音的频谱图里捕捉往日的幽灵时,城市另一端的顶层公寓里,陆延正被更为具象的梦魇反复凌迟。
      他的梦境,没有林晚梦中那般象征性的模糊与扭曲,而是残酷的、几乎分毫毕现的重演。
      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咆哮的白色。风像巨兽的利齿,撕扯着登山服的外层,雪粒不再是柔软的结晶,而是坚硬的、高速射击的子弹,砸在护目镜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寒冷,是浸入骨髓的、活生生的疼痛。
      梦里的他,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着另一只手。那只手的手腕纤细,隔着厚厚的手套,也能感受到其下传来的、绝望的颤抖。是沈星辰的手。
      他们像是在一道无形的、正在坍塌的边缘挣扎。脚下是松动咆哮的雪块,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泛着幽蓝死光的裂隙。沈星辰大半个身子已经悬空,全靠陆延这死死的一握,维系着与生者世界的最后牵连。
      陆延的脸因极度用力而扭曲,牙龈咬出了铁锈味,每一个肌肉纤维都在尖叫。他能听到沈星辰急促而破碎的喘息,混合着风雪的嘶吼。
      “延……” 星辰的声音被风撕碎,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陆延读懂了那口型,那眼神——那不是求救,而是一种……决绝的,近乎命令的托付。
      然后,就在陆延试图将全身重量后仰,做最后一次发力拖拽时——梦境在这里,总会变成慢镜头。他感觉到,自己那因冻僵而麻木的、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指,正在一丝丝、不受控制地……松开。不是意志的抉择,而是肌肉在超越极限的严寒与疲惫下的生理性背叛。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点一点,从沈星辰的手腕上滑脱。他看着星辰眼中那最后一点光亮,从惊愕,到了然,再到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不!!!”他内心的咆哮被风雪吞没。
      彻底滑脱。那只手,连同它主人的身影,像一片失去所有牵绊的羽毛,轻飘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向后坠去,瞬间被脚下翻涌而起的、巨浪般的雪白色吞没。最后一个画面,是沈星辰消失在雪幕前,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那抹他熟悉的、带着些许无奈和释然的微笑。
      “啊!”陆延总是在这声自己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中猛然惊醒。身体像被高压电击中般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浑身被冷汗浸透,冰冷的布料紧紧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真的在稀薄的空气和风雪中窒息过。
      黑暗中,他粗重地喘息着,瞳孔涣散,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那雪崩吞噬一切的轰鸣,仿佛还在耳膜深处震荡。
      身侧,苏眠通常会被惊醒。她会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一部分狰狞的黑暗。她伸出手,轻轻放在他仍在剧烈颤抖的脊背上,掌心温暖。
      “又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和尽力克制的担忧。
      陆延无法回答。他只是猛地挥开她的手,动作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近乎粗暴的防御。他无法忍受任何触碰,尤其是在刚从那个冰冷地狱挣脱出来的时刻。那只手滑脱的触感,还清晰地残留在他自己的指尖,灼热而罪恶。
      他踉跄下床,甚至来不及披上睡袍,径直走向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酒柜。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只沉重的水晶威士忌杯。他直接对着瓶口,狠狠灌下几大口琥珀色的液体。
      酒精辛辣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部,像一道滚烫的、试图熨平所有褶皱和颤抖的烙铁。他需要这种人为的、剧烈的刺激,来覆盖掉梦中那彻骨的冰冷,来麻痹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负罪感与恐惧。
      苏眠跟了出来,站在卧室门口,光影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她看着他近乎自虐的饮酒姿态,看着他宽阔背影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触及的无力感。
      她能给他温暖的被褥,精致的餐食,体面的社交,甚至一个未婚妻的身份。但她无法进入他那个被风雪、鲜血和永远无法挽回的“松开”所冰封的内心深渊。那里,只属于七年前的那个雪山,属于沈星辰,或许……也属于那个刚刚开始被这深渊回响所波及的、名叫林晚的女人。
      陆延靠着冰冷的玻璃酒柜,缓缓滑坐在地毯上。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勾勒出这个繁华世界冷漠的轮廓。他仰起头,闭上眼,任由酒精在血管里奔流,试图构筑一道脆弱的堤坝,抵御着下一波必将袭来的、来自雪山的噩梦潮汐。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端,另一个被同一场风雪困扰的灵魂,正拿着声音的凿子,一点点撬开他拼命守护的、关于那个雪夜的秘密。
      连日来的声谱分析、老向导的证词、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像不断加压的蒸汽,终于在林晚体内达到了临界点。理智的阀门被冲垮,她再也无法忍受坐在工作室里,对着冰冷的机器和扭曲的声波猜测、推断。她需要面对面的质问,需要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索要一个答案。
      她没有预约,甚至没有思考后果,像一股被狂风裹挟的雪暴,径直冲向了陆延的办公室。高跟鞋急促地敲击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回响,引得沿途办公的员工纷纷侧目。她无视所有试图阻拦的助理,一把推开了那扇厚重的、象征着权力与距离的实木门。
      陆延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姿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负。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与他办公室冷硬的装修风格融为一体,透着一股窒息的压抑。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看到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愕,随即迅速被惯常的沉郁覆盖,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并非毫无波澜。
      林晚径直走到他宽大的办公桌前,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将自己的手机用力拍在光滑的桌面上,屏幕朝上,上面正是那段被她标记、增强后的音频文件。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灼人的、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火焰。
      她按下了播放键。经过技术处理的音频,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背景的风雪声被削弱,那两个被剥离出来的人声,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冰冷质感,却又无比真实地回荡在空气中——沈星辰那急切而虚弱的声音:“……延……”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停顿,只有细微的电流噪音。然后是那几个决定命运的字眼,清晰得残忍:“……带她……走……”音频结束。最后那个“走”字的尾音,仿佛还悬在半空,像一把无形的匕首,指向在场的两个人。
      林晚抬起头,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刃,死死钉在陆延脸上。她看着他眼中那层冷静的伪装,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惊涛骇浪——震惊、恐慌、以及一种被瞬间拽回七年前那个雪夜的、赤裸裸的痛苦。
      “听到了吗?”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绷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颤音,“沈星辰最后的话,是对你说的!他让你带我走!”
      她向前一步,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逼视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这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积压了七年的委屈、迷茫、不被理解的孤独,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这么多年!你看着我痛苦,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抱着那点可怜的回忆不肯放手,看着我一遍遍追问为什么他要不告而别……”
      她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她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只是用那双盈满水光、却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很好玩是吗?”最后这句话,她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更深的、浸入骨髓的寒意和指控,“看着我被蒙在鼓里,看着我在你和他的谜团里打转,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陆延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揍了一拳,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艰难声响。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无处遁形的仓皇与巨大的痛楚,仿佛林晚的每一句质问,都是一把盐,狠狠洒在了他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被他和沈星辰共同留下的秘密伤害得体无完肤的女人,看着她在真相的碎片前崩溃的模样。他想伸出手,想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想说出那个沉重的、被他背负了七年的真相。
      但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情绪,连同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辩解,死死地咽了回去。仿佛一旦开口,不仅仅是真相,连同他赖以生存的某种支撑,也会随之彻底崩塌。
      办公室内,只剩下两人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那段短短音频所带来的、跨越了七年时光的、冰冷的回响。对峙没有赢家,只有被真相的利刃,割得鲜血淋漓的两个灵魂。
      林晚那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凿穿了陆延精心维持七年的平静表象,更狠狠刺入了他心脏最深处、那片从未停止溃烂的伤口。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陆延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大理石般的苍白。那苍白之下,仿佛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在脆弱地搏动。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惊的巨响。玻璃窗在他身后微微震颤,映出他瞬间垮塌下去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剪影。
      他依靠着那片支撑着他的、同样冰冷的玻璃,才勉强没有滑倒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仿佛吸不进任何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痛苦,像是离水的鱼,在做着徒劳的挣扎。
      他张了张嘴,嘴唇干涸而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如山洪般汹涌的辩解与苦衷,挣扎着想要冲破那紧闭了七年的闸门。
      林晚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那双曾经深邃难测、此刻却写满了无处遁形的仓皇与破碎的眼睛,等待着。等待一个解释,一个答案,一个能将她从这七年迷雾中解救出来的真相。
      然而——没有声音。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那微微开启的唇,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勇气,又像是被某种更强大、更残酷的力量扼住了咽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重新抿成了一条冷硬而痛苦的直线。
      他抬起头,用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眼神,深深地、绝望地看着她。
      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太沉重的东西。
      有深可见骨的愧疚,像黑色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那是对隐瞒的愧疚,对看着她痛苦七年而无能为力或无法言说的愧疚,或许,还有对那个雪夜本身,无法挽回的结局的愧疚。
      有蚀心噬骨的痛苦,那痛苦如此直接,如此赤裸,仿佛他整个人都是由痛苦凝聚而成,稍微一碰,就会彻底碎裂。这痛苦,与林晚所承受的,源于同一场风雪,却似乎又有着不同的、更为复杂的根源。
      然而,除了这些她能够辨认的情绪之外,那眼神深处,还有着一些她读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那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挣扎?一种背负着超越个人情感的、更为庞大秘密的沉重?一种一旦开口,便会引发连锁崩塌、万劫不复的忌惮?那深沉里,似乎还藏着一丝对她如此执着于真相的、无力的悲悯,仿佛在说——“知道了一切,你真的能承受吗?”
      这复杂的、沉默的凝视,比任何言语的辩解或咆哮,都更具冲击力,也更令人心寒。
      林晚看着他靠在玻璃上的、仿佛一瞬间被击垮的背影,看着他眼中那无声的、却如同海啸般汹涌的绝望与挣扎,她心中那熊熊燃烧的、想要讨个公道的怒火,竟奇异地、一点点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当我们无限接近真相时,才发现真相本身,可能比遗忘更残忍。
      他的沉默,不是默认,不是戏弄,更不是胜利者的傲慢。这沉默本身,就是最震耳欲聋的答案。它昭示着,那个被风雪掩埋了七年的真相,其重量与恐怖,可能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畴。它像一头潜伏在深海之下的、伤痕累累却依旧危险的巨兽,一旦被惊醒浮出水面,带来的将不是解脱,而是连同提问者与守护者一起,被彻底吞噬的毁灭。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都市永不疲倦的、模糊的喧嚣,如同遥远的背景噪音。而那短短的、来自七年前雪山的音频,所带来的回响,却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时间,也冻结了两个被同一场悲剧捆绑、却隔着真相的深渊,无法靠近的灵魂。他没有给出的答案,此刻,却仿佛以另一种更沉重的方式,压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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