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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镜像的囚徒 ...

  •   “竹里馆”昏黄的灯火,如同陈年的蜂蜜,将狭小的隔间涂抹得粘稠而暧昧。几杯清酒下肚,酒精化作无形的丝线,松弛了紧绷的神经,也模糊了刻意维持的边界。空气里,獭祭的米香与山崎的橡木桶气息交织,氤氲出一片令人恍惚的薄雾。
      林晚感到脸颊微微发烫,那点刻意模仿带来的僵硬,在酒精的浸润下,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仿佛真的被某种来自过去的灵魂短暂地附了体。她不再去看陆延,只是低头凝视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清澈见底的酒液,里面倒映着头顶纸灯笼模糊的光晕,像一颗沉在水底的、温润的卵石。
      陆延也沉默着。他喝得比林晚更急,更凶。那杯符合沈星辰习惯的水割威士忌早已见底,他又自顾自地续了一杯。此刻,他手肘支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指间松松地捏着那只厚重的威士忌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濡湿了他的指尖。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墙壁上那幅浮世绘复制品上,眼神不复平日的清明冷冽,而是蒙上了一层迷离的、被往事浸泡过的薄翳。
      隔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炭炉上烧水壶发出的、细微的“嘶嘶”声,以及隔壁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笑语。
      忽然,陆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毫无预兆地投向林晚。那眼神穿透了酒精的迷雾,带着一种近乎赤裸的、毫无防备的审视,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的悲哀。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酒精而显得比平日更加沙哑、低沉,像磨损了的旧唱片,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糙的质感:
      “你知道吗……”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聚力气,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你刚才说话的样子……”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恍惚,有追忆,有一丝近乎恐惧的震颤,最终都融化成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绝望的认可。
      “……和他一模一样。”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巨石,在林晚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陶瓷触感刺痛了掌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看出来了。他不仅看出来了,他还如此直接地、带着被刺痛后的无尽蔓延,将它宣之于口。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榻榻米正在塌陷。表面上,她却只是牵动了嘴角,勾勒出一个极其浅淡、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那笑容浮在脸上,像一层薄冰,覆盖着底下汹涌的暗流。
      她抬起眼,迎上他迷离而痛楚的目光,声音放得很轻,却像一片最锋利的冰片,精准地掷向了他:“是吗?”她微微歪了歪头,模仿着沈星辰思考时的小动作,眼神里却淬着冰冷的、探究的微光,“那你呢?”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它们不是在承认,也不是在否认。它们是一个反问,一个将镜子猛然转向对方的、尖锐的诘问。
      你在指责我像他?那么你呢,陆延?你模仿着他的声音特质,保留着他的旧物,重复着他的习惯,甚至可能……承载着他的部分命运。你活生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更巨大、更完整的、映照着沈星辰的镜子!
      你又有何资格,来评判我的“像”?她的反问,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那扇两人一直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回避的门。隔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酒精蒸腾出的危险气息,和那句悬在两人之间、无人能答的——“那你呢?”
      离开“竹里馆”,冬夜的寒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被酒气熏染得滚烫的皮肤。城市已经沉睡,街道空旷,只剩下孤独的路灯将橙黄色的光晕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像一串串被遗弃的、温热的眼泪。
      陆延的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那从灵魂缝隙里渗出的寒意。车窗紧闭,将世界隔绝在外,形成一个移动的、密不透风的孤岛。车内弥漫着威士忌与清酒混合的、略带腐朽的甜腻气息,以及一种更为浓稠的、无声的悲伤,几乎令人窒息。
      林晚靠在副驾驶座上,头偏向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却又无比陌生的街景。酒精在她的血管里缓慢燃烧,带来一种虚浮的暖意,却也放大了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的回响。陆延那句“你越来越像他”和她反问的“那你呢”,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两人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伪装。谁也没有再开口,沉默如同不断增殖的霉菌,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蔓延。
      陆延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只有偶尔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车子缓缓停下。十字路口空无一人,只有信号灯单调地变换着颜色,将等待的时间无限拉长。
      就在这停滞的、仿佛被世界遗忘的瞬间——陆延猛地转过头。
      他的动作快得没有任何预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灼灼发亮,里面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混乱而激烈的情绪——有被酒精催化的原始冲动,有被她的模仿和反问彻底击碎冷静后的狂躁,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要拉着一切共同沉沦的绝望。
      他倾身过来,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容抗拒的气势。
      没有任何温柔的试探,没有缱绻的前奏。他直接伸手扣住了她的后颈,力道之大,让她几乎感到一丝疼痛。然后,他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掠夺气息,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粗暴,急切,充满了占有和惩罚的意味。不像记忆中沈星辰那种带着珍视的、试探的、如春风拂过花瓣般的温柔缠绵。这个吻是暴风雨,是雪崩,是要将她连同他自己一起撕碎、吞噬的疯狂。
      林晚的瞳孔在瞬间放大,身体僵硬如铁。本能告诉她应该推开,应该挣扎,应该给这个失控的男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可是,她没有。一种更深沉的、更疲惫的、近乎同谋般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在他暴风骤雨般的侵袭中,闭上了眼睛。感官在酒精和情绪的双重冲击下,变得异常敏锐。
      她尝到了。在他带着威士忌辛辣气息的吻里,在那粗暴的辗转吮吸间,她清晰地尝到了一种苦涩。那不是酒的苦,不是烟草的苦。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心脏最深处渗出的,混合着无尽悔恨、漫长孤独、以及某种无法言说之痛楚的……与她如出一辙的苦涩。
      这相同的苦涩,像最后一道催化的符咒,击溃了她所有残存的抵抗。
      她放在身侧的手,原本紧绷着,此刻却缓缓地、无力地松开。她没有回应,却也没有退缩,只是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溺水者,任由他带着她一同沉入这片由酒精、悲伤和疯狂共同酿制的、黑暗的漩涡。
      车厢内,只剩下两人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交织着,仿佛濒死野兽的哀鸣。窗外的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失控的一切。
      宿醉如同钝器,在黎明时分精准地敲击着林晚的太阳穴。她在工作室那张并不舒适的沙发上醒来,浑身的骨骼像是被拆散后勉强重组,每一处关节都滞涩地发出无声的抗议。嘴唇上还残留着昨夜那个粗暴亲吻带来的、细微而持久的刺麻感,像被某种带有轻微毒性的昆虫蜇过。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是一种混沌的、灰蓝色的冷调,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满地狼藉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栅。空气中依旧浮动着威士忌与清酒混合后的、令人不快的甜腻余味,夹杂着属于陆延车内的、那种冷冽的皮革香氛,此刻闻起来,只让人觉得反胃。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头痛,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昏黄酒馆里刻意的模仿,他眼中骤然的痛楚,密闭车厢里掠夺般的吻,以及那弥漫在唇齿间、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深入骨髓的苦涩。
      她蜷缩着,将脸埋进带着隔夜尘埃气息的沙发靠垫里,试图躲避这无处可逃的、令人羞耻的晨光。
      就在这时,被她扔在角落充电的手机,屏幕倏地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在昏昧的室内显得格外刺眼。
      她像被烫到一样,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挣扎了许久,才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挪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显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
      只有三个字。“对不起。”简短的,克制的,和她预想中一模一样。没有解释,没有迂回,只有这干巴巴的、承载了所有昨夜失控重量的三个字。
      林晚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指尖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在了那小小的屏幕上。她没有回复。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方,最终无力地垂下。她知道,该说对不起的,是她自己。是她,先刻意模仿沈星辰的言行,像一个卑劣的引诱者,用他最脆弱的伤口作为武器,去刺痛他,去试探他的底线,去验证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冷静之下,是否也藏着与自己同样的、不堪一击的脆弱。
      是她,利用了陆延对沈星辰那深沉到近乎病态的怀念,利用了他看到“模仿品”时无法抑制的震动与痛楚,导演了昨晚那场失控的戏码。
      而他呢?他或许,也是如此。他或许,也是在她这面刻意打磨出的、映照着沈星辰的镜子里,看到了他想要抓住、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幻影。那个吻,是绝望,是愤怒,是对逝者的亵渎,还是……透过她,在亲吻那个早已消散在风雪中的灵魂?
      他们两个人,一个刻意扮演,一个沉溺其中,像两个在黑暗中互相喂毒的囚徒,利用着对同一个逝者的记忆,互相伤害,又互相印证着彼此的存在。
      这认知,比宿醉更令人头晕目眩,比那个吻本身,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自我厌恶。
      她将手机屏幕按灭,那三个字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可它们带来的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上,比这清晨的寒意,更加刺骨。窗外,城市开始苏醒,传来隐约的车流声。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旧日的罪孽,和无处忏悔的清晨。
      那声未曾回复的“对不起”,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在林晚的心口,随着每一次心跳,带来细微而持续的钝痛。她将自己放逐在工作室里,试图用繁复的声音修复工作麻痹感官,让那些来自遥远过去的、他人的噪音,覆盖掉自己内心喧嚣的、无解的杂音。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夜酒气与失控的气息,混合着此刻清洁剂与旧纸墨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新旧交织的颓唐。
      门上黄铜铃铛的脆响,这次带来的不是熟悉的委托人,也不是那个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男人。是苏眠。她站在门口,逆着室外清冷的天光,身形轮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色套装,颈间系着一条淡灰色的丝巾,妆容依旧完美得无懈可击,与这间堆满陈旧设备、弥漫着技术性混乱的工作室,格格不入得像一个误入片场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演员。
      林晚的心脏骤然一缩,握着音频线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她看着苏眠步履从容地走进来,高跟鞋敲击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她们之间无形的、却深不见底的鸿沟。
      苏眠的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整个空间,掠过那些闪烁着指示灯的机器,堆积如山的磁带,最后,落在林晚未施脂粉、带着明显倦容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敌意,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没有寒暄,没有迂回,径直走到工作台前。从她那只限量版的、皮质细腻的手袋里,取出了一个素白色的、质感厚重的信封。
      “林小姐,”苏眠的声音清亮悦耳,语调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她将信封轻轻放在堆满杂物的台面上,推向林晚,“我和陆延的订婚宴,希望你能来。”
      那信封像一片毫无重量的雪花,却又带着千钧的力度,灼伤了林晚的视线。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一行烫金的、优雅的字体,宣告着一个她无法回避的现实。
      林晚没有去碰那请柬,只是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麻木。
      苏眠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应。她放下请柬后,双手自然交叠在身前,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脸上。这一次,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经过精密打磨的手术刀,精准地剥开林晚所有仓促披挂上的伪装,直刺内核。
      “林小姐,”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每个字都带着清晰的、不容置疑的重量,“活人……”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给予对方消化这两个字的时间。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无奈与某种超然的了然。
      “……是争不过死人的。”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将林晚所有混乱的、不甘的、甚至带着些许卑劣期待的情绪,彻底截断。它承认了沈星辰的存在,承认了那个逝者在陆延心中不可撼动的、如同纪念碑般的地位,也残忍地指出了林晚所有挣扎的徒劳。
      但苏眠的话并未结束。她看着林晚骤然失血的脸色,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震动与痛楚,眼神里的锐利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近乎劝诫的冷静。
      “但活人,”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笃定,带着一种属于现实世界的、坚韧的力量,“总要继续活下去。”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林晚一眼,转身,踩着来时那般从容的步伐,离开了工作室。
      铃铛声再次清脆地响起,然后归于沉寂。工作室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和那张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素白刺眼的请柬。
      苏眠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在她空旷的心室里反复回响。“活人争不过死人”——她所有的模仿,所有的试探,那个失控的吻,那声清晨的忏悔,在这句话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可悲。她像一个对着影子挥剑的小丑,而真正的对手,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而“活人总要继续活下去”,则像一句冰冷的箴言,砸碎了她试图沉溺于过往、沉溺于这场诡异纠葛的借口。
      她站在原地,许久未曾动弹。窗外的光渐渐偏移,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她看着那封请柬,仿佛能看到陆延与苏眠并肩而立的、光鲜亮丽的未来。
      而她,被遗留在这间充满旧日回声的屋子里,与一个永远无法战胜的幽灵,和一段注定无解的迷局,困守在一起。
      苏眠的话语,如同冰锥,凿开了林晚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活人争不过死人”——
      这残酷的真理裹挟着冰冷的现实感,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在那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种下意识的、寻求某种真实触感的冲动,让她抬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上自己左手腕那道被表带精心遮掩的凸起。
      那是一个隐秘的烙印,一道与过往某个绝望瞬间紧密相连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生理密码。
      她的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没能逃过苏眠那双锐利而冷静的眼睛。
      苏眠的目光,顺着她指尖那微妙的停滞,精准地落在了她手腕的位置。没有探究,没有惊讶,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
      “很巧,”苏眠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语调依旧平稳,却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陆延手腕上,也有一个。”
      林晚的指尖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中。她倏然抬头,撞进苏眠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苏眠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微微向前倾了倾身,那姿态不像挑衅,更像是一种带着怜悯的、残忍的告知。她红唇轻启,用一种近乎复述的、清晰无比的语气说道:
      “他说……”她刻意放缓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入林晚的耳中,“是小时候,为了保护一个重要的朋友,被玻璃划伤的。”
      “保护一个重要的朋友。”
      “被玻璃划伤。”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的心上。她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冲向四肢百骸,留下刺骨的冰凉。
      不对!这不对!沈星辰!沈星辰的手腕干干净净,从未有过任何伤痕!她与他相识相恋数年,牵过无数次手,拥抱过无数次,她熟悉他身体每一寸肌肤,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他活泼好动,偶尔会有磕碰的小伤,但左手腕内侧,那个与她和陆延一模一样的位置,绝对、绝对没有这样一道陈年的、深刻的疤痕!
      那么,陆延这道疤,是从何而来?!
      “保护一个重要的朋友”……那个朋友,是谁?难道……真的是沈星辰?在他们相识之前,在她未曾参与的、陆延与沈星辰的过往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还是说……这道疤痕的由来,根本就是另一个故事?一个与沈星辰无关,却被他拿来,作为又一件“模仿”的道具?如果他连沈星辰不曾有过的伤痕都能“复刻”,那他所谓的怀念,所谓的“习惯记住”,究竟是一种怎样偏执而可怕的执念?
      无数的疑问,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的理智。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比宿醉更猛烈,比那个失控的吻更令人窒息。
      苏眠将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瞳孔中无法掩饰的震惊尽收眼底。她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不再多言,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悯,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同为女人的、无奈的叹息。
      然后,她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般优雅从容。
      工作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林晚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抬起自己颤抖的左手,死死盯着那道被表带遮盖的疤痕,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它。
      陆延手腕上那道相同的疤痕,不是通往沈星辰的桥梁,而是指向了一个更幽深、更令人不安的谜团。它像一把钥匙,却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黑暗未知区域的门。
      沈星辰从未有过的伤。陆延口中“为了保护朋友”的由来。这两者之间的巨大裂隙,让陆延身上所有那些属于沈星辰的印记,都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他究竟,在通过这道疤痕,守护着什么?或者,掩盖着什么?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夜深得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白日里苏眠带来的请柬如同烙铁烫在视线里,陆延手腕上那道来源不明的疤痕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她混乱的思绪,与她自己腕间那道旧痕遥相呼应,发出无声而尖锐的共鸣。
      她像一缕游魂,飘进浴室。冰冷的白色瓷砖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手术室般的、毫无温度的清明里。她站在盥洗台前,抬起头,目光与镜中的自己相遇。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她心惊。脸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苍白,眼底沉淀着连日来失眠与心力交瘁留下的浓重青黑。嘴唇干涸失血,微微起皮。那双曾经被沈星辰笑着比喻为“盛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动荡的迷茫。
      这个人是谁?还是那个痴守着一段旧情、在声音修复中寻求慰藉的林晚吗?还是那个试图用模仿去刺痛另一个迷失者、在扭曲的游戏中寻求短暂掌控感的可怜虫?
      抑或是……一个正在被往事吞噬、被两个男人的幽灵(一个逝去,一个活成逝者的影子)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即将消散的幻影?
      她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也回望着她。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她看到自己左腕上,那道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盘踞的蜈蚣。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颤抖地打开旁边的抽屉,取出了那把她用来修剪眉形的小巧修眉刀。薄而锋利的刀片,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线冰冷的、决绝的寒光。
      她将刀片凑近左手腕,对着那道旧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比划着。不是想要结束。不是。
      更像是一种……病态的确认。一种试图用新鲜的、更尖锐的疼痛,去覆盖那陈旧的、弥漫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钝痛。一种想要切开这层皮肤,看看底下流淌的,是否还是属于自己的、温热的血液;还是早已被那些无尽的回声、那些诡异的模仿、那些沉重的秘密,置换成了冰冷粘稠的、属于过去的遗物。
      刀片的尖端,轻轻抵在疤痕最凸起的部位,传来一丝细微的、令人战栗的刺痛。她看着镜中自己举着刀片的手,看着那道横亘在腕间的、象征着某种共同过往(无论真相如何)的伤痕,看着那张越来越陌生的、写满挣扎与绝望的脸……一种巨大的、排山倒海的荒谬感与悲恸,如同海啸般轰然袭来,瞬间冲垮了她所有勉力维持的堤坝。
      我们以为在怀念同一个人就是同盟,殊不知,我们都成了被往事囚禁的、可悲的镜像,互相折磨,无法自救。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块巨石,将她彻底压垮。
      “哐当”一声,修眉刀从她脱力的指尖滑落,掉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沿着冰冷的盥洗台,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在地。脊背撞击在坚硬的瓷砖墙面上,传来沉闷的一响,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幼兽,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然后,哭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不是啜泣,不是呜咽,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的痉挛中颤抖。滚烫的眼泪汹涌地漫出,迅速浸湿了她的裤腿,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她分不清了。分不清这汹涌的泪水,究竟是为了祭奠那个永远停留在雪山之巅、笑容干净的少年沈星辰?还是为了哀悼这个正在一点点死去、被往事啃噬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真实的林晚?
      或许,两者都是。或许,她哭的是他们三个人——逝去的,迷失的,以及被这无尽的回声困住、濒临崩溃的。
      哭声在狭小、冰冷的浴室里回荡,撞击着瓷砖墙壁,又被无情地弹回,形成一道道悲伤的回声,将她紧紧包裹,无处可逃。而她,只是蜷缩在这片由自己泪水汇成的、冰冷的浅洼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无家可归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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