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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共同的堡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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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延新租的公寓在老城区一栋六层居民楼的顶层,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总是反应迟缓,需要用力跺脚才能唤醒一两秒昏黄的光。搬来的那天傍晚,他们一前一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向上走,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里重叠回荡,像某种秘密的暗号。
房子很小,不到五十平,客厅的窗户正对着一棵老槐树,枝叶几乎要探进室内。墙面有雨水洇过的淡黄色痕迹,厨房的水龙头需要往右拧三圈才能完全关紧。但这里听不见媒体的敲门声,没有邻居探究的目光,连手机信号都时好时坏——这反而成了优点。
第一个夜晚,他们坐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拆纸箱。陆延从最底层的箱子里拿出一个蒙尘的唱片机,接上电源,唱针落下时流淌出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林晚正把书往书架上摆,听到旋律时动作顿了顿——这是沈星辰当年最爱在画室里放的曲子。
"现在播放这个,"她的声音在乐曲中显得很轻,"算不算一种讽刺?"
陆延跪在地上组装台灯,头也不抬:"算一种纪念。"
灯光亮起的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某种坚硬的决心。那一刻,窗外恰好传来远处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这个城市永不停歇的喧嚣中一个尖锐的注脚。
他们渐渐形成新的仪式:每天傍晚六点,陆延会从工作室带回两份还温热的便当;林晚则负责把餐桌铺上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蓝染桌布。吃饭时很少说话,但会默契地把对方爱吃的菜夹到对方碗里。饭后陆延洗碗,林晚擦桌子,水声和抹布摩擦桌面的声音构成安心的白噪音。
有个雨夜,林晚发现陆延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她走近才看见他在数楼下路灯下聚集的飞蛾。"十七只,"他说,"明知会烧死,还是往光里扑。"他的侧脸在雨幕映照下显得格外削瘦,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疤痕。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额头轻轻抵在他背上。他的身体先是僵硬,然后慢慢松弛下来,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带着洗洁精的柠檬香气。
另一个凌晨三点,陆延被压抑的啜泣声惊醒。他发现林晚蜷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摊着沈星辰的乐谱手稿。"我梦见他问我,"她的声音带着梦魇的沙哑,"为什么我们都活成了这样。"
陆延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加了蜂蜜。他们坐在沙发上喝牛奶,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来时,他突然说:"记得星辰说过,樱花落下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坠落的速度,可能也差不多。"
但坠落中他们抓住了彼此的手。这个小小的公寓成了他们的诺亚方舟,尽管窗外洪水滔天。墙角堆着的纸箱尚未完全整理,卫生间的水管会在深夜发出奇怪的呜咽,楼下偶尔会传来夫妻争吵的声音——但这些都成了保护他们的屏障。在这里,他们可以暂时卸下在外界不得不穿戴的铠甲,露出尚未结痂的伤口。
某个周日午后,林晚在收拾衣柜时发现陆延的西装口袋里有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是某家报纸娱乐版面的截图,上面用红笔写着"靠死人上位的建筑师"。她默默把纸抚平,对折,再对折,塞进自己日记本的最底层。
那天晚上她做了葱油拌面,煎蛋时特意把边缘煎得焦脆——那是陆延喜欢的口感。他吃第一口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某种了然,却没有说破。
当月亮升到老槐树梢时,他们会并肩躺在勉强容纳两人的沙发上。不说话,只是听着对方呼吸的节奏,感受着手心相贴处传来的温度。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他们是彼此的城池,也是彼此唯一的子民。
窗外的槐花正在悄然开放,香气乘着夜风飘进来,甜得让人想要落泪。
夜深了,老房子里的寂静有了质感,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每一件物品上。厨房水龙头规律的滴水声,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心跳。林晚靠在陆延胸前,能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共鸣,像远方的潮汐。
窗外忽然传来醉汉的嘶吼,紧接着是酒瓶碎裂的锐响。她感到陆延的手臂下意识收紧,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想起暴雨天被惊扰的鸟雀,在庇护所里依然保持的警觉。
"今天,"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浮起,带着砂纸打磨过的粗糙,"事务所的玻璃被人用红漆写了字。"
她没问写了什么,只是将手心贴在他胸口,感受那片皮肤下跃动的痛楚。
"苏眠的父亲来找过我。"他又说,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说,我毁了他女儿一辈子的幸福。"
老式冰箱突然启动,发出沉闷的轰鸣。在这噪声的掩护下,他低声说:"如果全世界都要与我们为敌——"
话音在此停顿。她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见他眼底燃烧着某种近乎悲壮的火光。那是在废墟上依然不肯熄灭的执着。
"——那就为敌吧。"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落在她心上,激起层层叠叠的回响。她想起白天在工作室,修复一段民国歌女的录音时,那穿过近百年时光依然清晰的唱腔:"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她在他怀里点头,发丝摩挲着他的下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在签署一份与全世界决裂的盟约。
陆延伸手够到桌上的打火机——不是沈星辰那枚,而是便利店最普通的款式。他点燃又熄灭,火苗在瞬息间照亮他们交握的手,照亮他腕上那道与她如此相似的疤痕。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忽然问,"在星辰的琴房外。"
她记得。那天她踮脚去够高处的乐谱,他在门口驻足,目光相遇的瞬间,窗外恰好有鸽子扑棱棱飞过。那时他们之间还隔着活生生的沈星辰,隔着青春里理直气壮的距离。
而现在,他们之间隔着整个世界的指责与非议,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靠近。
"那时我就想,"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柔软,"这个女孩的眼睛,能装下整个星空。"
她轻轻笑了,笑声里有泪意的湿润。楼下的醉汉又开始唱歌,荒腔走板的旋律反而成了这个夜晚最真实的伴奏。
在这个被世界抛弃的角落里,他们像两个坚守最后阵地的士兵,背靠着背,准备迎接又一轮的攻击。但奇怪的是,这一刻她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风暴、所有的敌意,都成了淬炼这份爱情的燃料。
天快亮时,她在他怀中入睡。陆延凝视着她熟睡的侧脸,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神话: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被锁在山崖,日夜承受鹰啄之痛。他现在终于明白,那或许不是惩罚——当一个人心中有足够炽热的火焰,□□的疼痛反而成了证明。
晨光从窗帘缝隙渗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线。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在这个无人祝福的黎明,感到一种近乎悲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