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落尽的声音》会入天地春

41、工作室的危机

　　晨光透过落地窗，将陆延工作室的混凝土墙面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体。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像一场缓慢扩散的无声瘟疫。往常这个时间早已响起的键盘敲击声与模型推演讨论声，此刻被一种粘稠的寂静取代。
　　助理小陈将一份文件轻放在他桌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是"观澜置业"发来的暂停合作告知函，措辞礼貌而冰冷，提及"鉴于当前舆论环境对项目可能产生的潜在影响"。这已经是本周第三家。陆延的目光掠过纸页，停留在窗外——对面大厦的玻璃幕墙正反射着刺目的光，他想起去年与观澜董事长在山顶勘地时，对方拍着他肩膀说"年轻人有锋芒是好事"，而今这锋芒却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开放式办公区里，员工们盯着屏幕，眼神却飘忽不定。实习生低头整理着早已整齐的文件，资深设计师反复修改着同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有人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过分的安静里显得突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与猜疑的气味，像是暴雨前闷热的铁锈味。
　　财务总监推门进来，欲言又止。陆延抬手制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疤痕——这个曾经被林晚凝视过的、与沈星辰如出一辙的印记，如今像一道灼热的烙印。"现金流还能撑多久？"他问，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陌生。
　　"如果‘云栖’项目也……"财务总监顿了顿，"最多三个月。"
　　茶水间里，几个员工正低声交谈，见到陆延进来瞬间散开。他接咖啡时听见角落传来压抑的议论："听说苏总监把订婚戒指退回来了……""那个林修复师真的能通灵？"流言像藤蔓般缠绕着这个曾经充满创造力的空间。
　　他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收件箱里堆满了邮件，其中一封来自合作七年的德国材料商，关切地询问"是否需要延期付款"。他盯着屏幕，突然想起创业初期在地下室改图纸的夜晚，沈星辰提着啤酒来找他，醉醺醺地指着墙上潦草的概念图说："你这设计里住着风与火。"而现在，风停了，火灭了，只剩灰烬。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晚上回家吃饭吧，你爸爸炖了汤。"他几乎能想象父亲在厨房沉默忙碌的样子，那双曾经因为他放弃稳定工作而震怒的眼睛，如今盛满了不敢表露的担忧。
　　黄昏时分，他独自站在模型台前。那是他为"回声博物馆"制作的最后一座手工模型，错综复杂的内部结构如同耳蜗迷宫。他伸手轻轻触碰那些微小的构件，突然想起林晚曾说："你的建筑里，有声音流动的轨迹。"
　　而现在，这座本该收藏回声的殿堂，正被现实的喧嚣吞噬。
　　夜色渐深，他锁上门。工作室的logo在黑暗中依然发光——那是个抽象的音符与建筑线条交融的图案，沈星辰当年笑着说像"樱花落进混凝土里"。如今樱花早已零落成泥，而混凝土，正在裂缝。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泪痕，将窗外的霓虹氤氲成模糊的光斑。林晚蜷在沙发角落，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上"妈妈"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那头先传来压抑的抽泣，像被湿布捂住的口鼻发出的闷响。
　　"晚晚......"母亲的声音被泪水浸泡得肿胀变形，"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雨水敲打窗面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她握紧手机，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
　　"世界上那么多清清白白的男人，你为什么偏偏要跟他搅在一起？"母亲的质问带着绝望的颤音，"你李阿姨今天在菜市场，被那群长舌妇指着脊梁骨问，你女儿是不是专门勾引有妇之夫......妈妈手里的豆腐都掉地上了，白花花的碎了一地......"
　　林晚闭上眼，仿佛看见母亲站在潮湿的菜市场中央，四周是窃窃私语的人群，脚下是碎裂的豆腐像她破碎的尊严。
　　"他陆延是什么人？他手上戴着别人的婚戒，心里装着死去的兄弟，你现在掺和进去，算什么？"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像一根绷得太紧终于断裂的弦，"你让妈妈以后怎么出门？怎么去跳广场舞？怎么参加老同学孩子的婚礼？我们林家三代教书，从来没被人这样戳过脊梁骨！"
　　她听见电话那头父亲沉重的叹息声，像秋日最后一片枯叶坠落。母亲还在哭诉："你还记得陈老师吗？当年夸你耳朵灵性，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今天他打电话来，吞吞吐吐问你是不是遇到了困难......晚晚，妈妈的心像被刀绞一样啊......"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林晚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雨天给她念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现在，她们一个在电话这头沉默如礁石，一个在那头泣不成声。
　　"算妈妈求你了，离开他好不好？"母亲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卑微的乞求，"回老家来，妈妈给你找个安稳的工作。张家儿子刚从国外回来，人品端正......"
　　她松开紧握的手，看着掌心月牙状的血痕，轻声说："妈，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母亲的声音又尖锐起来，"难道你要等苏眠把孩子生下来，等所有人都骂你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等你爸爸被他那些学生问得抬不起头？"
　　电话突然被夺过去，父亲沉稳的声音传来："晚晚，先挂了吧。"然后是对母亲的低声安抚："别哭了，孩子有孩子的难处......"
　　通话切断的瞬间，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填补了寂静。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冰凉的木纹贴着肌肤。手机屏幕又亮起，家族群里表哥晒出新生儿的照片，底下是整齐的祝福。她盯着那些笑脸，突然想起去年春节，母亲还骄傲地向亲戚介绍："我们晚晚是声音艺术家。"
　　而现在，"艺术家"三个字在亲戚口中，大概已经变成了"那个插足别人感情的"。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上的水痕渐渐凝固。她起身走到洗手间，镜中的自己眼眶干涩，嘴角却莫名其妙地向上弯着——一个僵硬的、破碎的微笑。她打开水龙头，水流声掩盖了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哽咽。这个夜晚，母亲滚烫的眼泪穿透电波，在她心上烫出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