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落尽的声音》会入天地春

39、“我们怎么办？”

　　夜色深沉，将东京浸泡在一种由无数灯火与霓虹调和成的、朦胧而暧昧的光晕里。民宿的窗户开着一道缝隙，晚风携带着远处街市的喧嚣与一丝潮湿的凉意，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拂动了纱帘，也吹散了白日里残留的、那点草莓大福的甜腻气息。
　　林晚靠在陆延的怀里，背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像一种令人安心的节拍。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力道不松不紧，是一个既占有又保护的姿势。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悬而未决的、关于“以后”的话题，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不会落下。
　　然而，苏眠发来的那段视频，像一根极其细微却无比锋利的针，刺破了这刻意维持的平静。小女孩那双与陆延神似的眉眼，无声地提醒着他们，这个世界远不止他们二人。那些被暂时搁置的责任、承诺与复杂的人际网络，依然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等待着他们的回归。
　　沉默在相拥的温暖中弥漫，却不再纯粹。一种无形的、关于未来的压力，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开始侵蚀这片短暂的安宁。
　　林晚睁着眼，看着窗外被切割成方格的、明明灭灭的都市灯火。那些光点，曾经代表着浪漫与逃离，此刻却像是无数双窥探的、充满未知的眼睛。她感觉到陆延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呼吸温热，但他的身体，似乎比刚才微微紧绷了一些。
　　她终于无法再忍受这心照不宣的回避。
　　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呓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融入了夜晚的寂静里：“我们……怎么办？”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骤然投入了两人之间看似平静的心湖。
　　她感觉到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收紧了一下。那力道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近乎恐慌的确认，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他的胸膛起伏的幅度变大了些，心跳的节奏似乎也乱了一拍。
　　他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城市低沉的嗡鸣。他沉默着，下颌在她发顶无意识地蹭了蹭，这是一个带着安抚意味，却又透露出内心无措的小动作。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话语却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
　　他能给她什么答案呢？承诺一个清晰的未来？无视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抛下国内正如火如荼、需要他决策的工作室？还是要求她放弃即将结束的交流项目，或者……让她独自面对归国后可能需要承受的一切？
　　每一个选项的背后，都牵扯着太多无法轻易斩断的羁绊和无法预估的变数。他们之间的关系，刚刚从过往的废墟中挣扎着建立，脆弱得如同初春的薄冰，能否经得起现实严酷的风霜？
　　他给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任何轻率的承诺，在此刻都显得虚伪而苍白。任何关于分离的言语，他都无法轻易说出口。
　　于是，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用身体的温度和力量，来代替言语的匮乏。他用沉默，承担了这份关于未来的巨大迷茫。
　　林晚在他收紧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再追问。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真实的回答。那里面没有敷衍，没有逃避，只有与她同样的、对未知前路的沉重与茫然。
　　未来，像窗外笼罩着东京的、浓重而化不开的夜雾，弥漫在四周，遮蔽了所有的方向。他们紧紧相拥，仿佛两只在迷雾中迷失的舟，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却看不清彼岸在何方，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会有风吹散迷雾，还是会有更大的风浪，将他们彻底打散。这无声的相拥，比任何激烈的争执或悲伤的哭泣，都更令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彷徨。
　　最终，那场关于“怎么办”的沉默追问，没有得出任何答案，却催生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行动——他们订了同一班回国的机票。
　　成田机场的候机大厅，明亮，喧嚣，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告别与重逢。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庞大的客机如同沉默的金属巨鸟，在跑道上起起落落，将人们送往既定的命运。林晚和陆延并排坐在候机区的椅子上，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彼此之间流动着一种与周围嘈杂格格不入的、紧绷的安静。
　　他没有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揽着她的肩，她也没有依偎在他怀里。他们只是坐着，目光偶尔掠过电子屏幕上跳动的航班信息，或者望向窗外那片即将离开的、曾短暂收容过他们的天空。
　　直到登机的广播响起，人群开始涌动。
　　陆延站起身，极其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掌依旧带着那种熟悉的、略带薄茧的力度，温热，干燥，仿佛蕴藏着某种坚定的力量。林晚的手指先是微微一动，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在公众场合的亲密惊扰，随即，便顺从地、甚至带着一丝依赖地，回握住他。
　　他们随着人流，通过登机廊桥，踏入机舱。找到座位，是并排的靠窗和中间位置。他让她坐在靠窗的一侧，自己则在外侧坐下，像一个无声的屏障。
　　飞机开始滑行，加速，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加剧，一种强大的推背感将他们按在座椅上。在脱离地心引力的那一刻，陆延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林晚侧过头，看着窗外越来越小、逐渐变成模型般的城市轮廓，那些一起走过的街道，一起逛过的商店，一起分享过食物的角落，都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远去、模糊。
　　当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下方是仿佛无边无际的、蓬松洁白的云海，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进来，将机舱内映照得一片透亮，恍若另一个纯净的、与世隔绝的时空。
　　在这万米高空之上，在这短暂的、介于“离开”与“抵达”之间的悬浮状态里，他们依旧紧紧握着手，仿佛能从彼此交握的掌心里，汲取直面现实的最后一点勇气，也仿佛是在确认，这段在异国他乡突然加速、如同偷来的亲密，并非一场幻梦。
　　他们都知道，这趟航班，像一个精心编织的、最后的美梦。机舱内是恒温的，舒适的，与世隔绝的。这里没有需要立刻面对的工作邮件，没有需要解释的复杂关系，没有来自过去的幽灵，也没有需要承担的父亲责任。只有他们紧握的双手，和窗外仿佛永恒的、虚假的安宁。
　　然而，航程总有终点。当广播里传来机长准备下降的预告，当飞机开始降低高度，穿透云层，下方那片熟悉的、承载了他们太多爱恨纠葛、留下过无数深刻伤痕的土地轮廓逐渐清晰时，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开始随着海拔的降低，一点点重新加载在他们的肩膀上。
　　他们依旧握着手，甚至比刚才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
　　当起落架触地，发出一声沉闷而坚定的巨响时；当飞机在跑道上减速滑行，窗外的景物从模糊的色块变为具体的建筑和车辆时；当舱门打开，混合着故乡空气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涌入时——这场脱离现实的、“真空”状态下的爱情蜜月，便将正式宣告结束。
　　等待着他们的，是那片他们亲手留下过太多欢笑、泪水、误解与伤害的土地。是那些无法回避的过往，是那些必须承担的责任，是那些需要面对的质疑与目光，是现实那严酷到近乎残忍的、关于爱情能否存活的，真正考验。
　　飞机，终于彻底停稳。安全带提示音熄灭。他们松开了彼此紧握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和力道。对视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依恋，有坚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如临大敌般的、沉重的清醒。
　　该下飞机了。他们的爱情，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