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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台场的海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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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延推迟了回国的行程,像一笔沉默而坚定的注脚,落在了他们之间尚未厘清的关系图谱上。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暂时将沈母带来的阴霾、过往的纠葛,以及模糊不清的未来,都小心翼翼地搁置起来。他们像两个最普通的、偶然在异国相遇的旅人,开始漫无目的地在东京游荡。
这一天,他们去了台场。乘坐着造型流畅、视野开阔的百合海鸥号无人驾驶电车,穿过彩虹大桥,现代化的都市景观与碧蓝的海湾交织成一幅充满未来感的画卷。电车在高架轨道上平稳滑行,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海面,远处是迷你版的自由女神像,举着火炬,带着一丝奇异的、移植而来的象征意味。
海边的风很大,带着太平洋特有的、咸腥而湿润的气息,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来,撩起林晚的长发,也鼓动着陆延的衬衫衣角。他们沿着海滨公园慢慢走着,脚下是粗糙的沙砾,耳边是海浪拍打堤岸的、永不停歇的哗哗声,以及远处游乐场传来的、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欢快音乐。
天空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蓝色,几缕薄云被拉扯成丝絮状。阳光洒在海面上,碎成万千片跳跃的金鳞。一切都显得过于明媚,甚至有些不真实。
陆延一直很沉默,大多数时候只是陪在她身边走着,目光时而投向遥远的海平线,时而无意识地落在她被海风吹拂的发梢上。他的存在感很强,却并不令人压迫,像一道沉默而可靠的身影,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走到一处相对安静、可以正面眺望自由女神像和彩虹大桥的观景平台时,他停下了脚步。海风更加猛烈了些,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要站不稳。
林晚也停了下来,站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看着他的背影。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那块她熟悉的、表盘简约的腕表。海风将他衬衫的后背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清晰的轮廓。
就在这片喧嚣的海风与辽阔的海景之中,陆延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的呼啸和海浪的喧哗,精准地落入她的耳中。
“那天电话里,”他没有回头,依旧面朝着大海,声音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林晚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稳之下,一丝极力压抑的、细微的颤音,“我说我后悔了。”
这句话,像一颗被海浪冲刷了许久、终于显露出来的礁石,带着粗糙而真实的质地,突兀地矗立在了这片过于明媚的风景里。
林晚的心跳,猝然漏跳了一拍。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被海风吹得凌乱的黑发,看着他微微绷紧的肩线。那个醉酒后嘶哑、痛苦、伴随着忙音戛然而止的忏悔,与此刻这个在光天化日、海阔天空之下,平静提起的男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没有解释后悔什么,也没有为自己的失态辩解。只是将那个夜晚最核心、也最破碎的语句,重新捡起,放在了这片阳光下,这片海风里。仿佛在等待一场,迟来的审判。
陆延的话音落下,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海面,底下却暗流汹涌。他没有立刻继续,任由那句“我后悔了”在海风中盘旋,仿佛在给自己,也给她,一个消化和准备的时间。
咸涩的风吹得林晚眼睛有些发干,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目光依旧凝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她。海风将他额前的黑发吹得更加凌乱,几缕垂落在他深邃的眉眼间,却丝毫无法遮挡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异常清澈而坚定的光芒。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负、挣脱了所有枷锁后,才可能拥有的、近乎破碎的清明。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不闪不避,仿佛要将她灵魂的每一丝颤动都看在眼里。
“我后悔的,”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更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用力挤压出来,带着血肉剥离般的痛楚与决绝,“不是失去苏眠。”
他明确地否定了这个最容易被联想到的可能性,将那个看似合理的、关于爱情与背叛的通俗剧本,彻底撕碎。
然后,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海风的咸涩似乎也随之涌入他的肺腑,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的沙哑:
“我后悔的,是用了整整七年时间……”他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像是要精确丈量这“七年”所承载的重量,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深可见骨的疲惫与自我厌弃。
“……去扮演星辰,”
“扮演”这两个字,他吐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解剖般的残忍。他将自己那场旷日持久的、扭曲的模仿游戏,毫不留情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的目光依旧紧锁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的瞳孔,看清那个曾经沉浸在扮演中的、可悲的自己的倒影。
“却不敢用陆延的身份,”当他吐出自己的名字时,有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又带着巨大痛楚的颤音。这个名字,代表着他剥离了所有模仿痕迹后,最本真、却也最不敢示人的内核。
“……堂堂正正地爱你一次。”最后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很轻,却像重锤般敲击在空气里,也敲击在林晚的心上。
“堂堂正正”。这四个字,像一个迟来的、却无比尖锐的指控,指向了那个因兄弟义气、因沉重承诺、因懦弱自卑而始终隐藏真实情感的自己。他后悔的不是爱过她,而是用了一种最扭曲、最不“堂堂正正”的方式,玷污了这份爱,也同时伤害了所有人。
海风依旧在呼啸,远处的自由女神像举着永恒的火炬,彩虹桥上车辆川流不息。但这片喧嚣的背景,在此刻都沦为了模糊的布景。
林晚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悔恨,那挣脱束缚后的坚定,那终于敢于用“陆延”之名宣之于口的、笨拙而惨烈的爱意。
她忽然明白了,他此刻的告白,与其说是追求,不如说是一场迟来的、针对他自身灵魂的审判与清洗。他将自己最不堪、最懦弱的一面,血淋淋地剖开,摊在这天光海风之下,不是为了求得原谅,而是为了……能够以“陆延”这个真实而残缺的形态,重新站在她的面前。
这不再是模仿,不再是替代。这是一个男人,在历经七年的迷失与痛苦后,终于找回自己的名字,并敢于用这个名字,去触碰那份他早已深埋心底、却始终不敢认领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