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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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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带着一身尚未平复的、混杂着陆延那句“懦夫”的愤怒与电梯里无声泪水的咸涩,回到了东京。短短数日的往返,却仿佛耗尽了她积攒许久的全部气力。成田机场喧嚣的人潮,返回早稻田公寓一路上的电车轰鸣,都未能将她从那种深刻的疲惫与空洞中唤醒。
她拖着那个小小的行囊,脚步沉重地踏上公寓楼老旧而安静的楼梯。楼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尽头的窗户透进些许暮色。她低着头,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可以隔绝外界的小小空间,像受伤的动物般独自舔舐伤口。
然而,在转过最后一个楼梯拐角,视线触及自己公寓门口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
门口的光线阴影里,伫立着一个她绝未预料会在此地见到身影。
那是一位老妇人。穿着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香槟色套装,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低髻。她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昂贵的、印着某著名和果子店标志的礼品袋。无论从着装还是姿态来看,都透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不容忽视的优雅。
但林晚的目光,却死死地定在了那张脸上。是沈星辰的母亲。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但那份曾经令林晚感到亲切的温婉轮廓依稀可辨。只是,那双与沈星辰极为相似的眼睛,此刻却不再有往日的明亮与柔和,而是沉淀着一种被漫长悲伤反复浸泡、侵蚀后留下的、近乎空洞的浑浊。更令人不安的是,她脸上正努力维持着一种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显得异常僵硬、刻意,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谄媚的、试图讨好的意味。
那笑容,像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牢牢贴在写满哀恸的脸上,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在看到林晚的瞬间,她眼中的空洞似乎被一种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是灼热的光彩所取代,那光彩近乎偏执,让人不敢直视。“晚晚……”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小心翼翼的语调,像怕惊飞一只脆弱的蝴蝶。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将手中的礼品袋微微提起,那个近乎谄媚的笑容在她脸上加深了些许,眼角的皱纹也因此而堆叠起来。
“阿姨听说你回来了,特意过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你以前……可能爱吃的点心。”
林晚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楼梯口。方才与陆延对峙时强撑起的傲气与愤怒,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往昔幽灵的造访,冲击得粉碎。她看着沈母脸上那令人心悸的笑容,听着那过分温柔的语调,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全身。
这个她曾视若亲人的长辈,这个她曾与沈星辰一同唤作“阿姨”的女人,此刻像一道来自七年前雪山的、苍白而执拗的阴影,跨越了国境,精准地投射在了她东京公寓的门前,将她刚刚试图重新构筑的、脆弱的平静,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林晚僵立在公寓门口,钥匙冰冷的触感还硌在掌心。沈母那句“晚晚”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住她的脚踝,让她无法转身,也无法前行。楼道里老旧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将妇人脸上那过分用力的笑容映照得愈发诡异。
她没有去接那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礼品袋,只是沉默地,用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动作有些迟缓,仿佛门的重量超出了她的负荷。
“进来吧,阿姨。”她的声音干涩。
沈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着她挤进了门,仿佛怕晚上一秒,这扇门就会再次对她关闭。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整齐地摆在玄关,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却在放下礼品袋时,微微颤抖着。
公寓狭小,一目了然。沈母的目光像探照灯般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又似乎因没有找到任何属于沈星辰的痕迹,而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林晚为她倒了杯水,放在矮桌上。沈母没有去碰那杯水,而是突然伸出手,一把紧紧攥住了林晚正要收回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指甲甚至微微陷进了林晚的皮肤里。林晚吃痛,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攥得更紧。
“晚晚……”沈母抬起头,之前那种刻意维持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如同脆弱的玻璃面具般骤然碎裂,露出了底下纵横交错的、真实的悲伤沟壑。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浑浊的眼眶里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急促地滑过她不再光滑的脸颊,滴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是我……我唯一的念想了。”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星辰走了,他爸爸也……也熬不住,跟着去了。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这个老太婆,还有……还有你了。”
她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要将林晚的手腕骨捏碎,嵌入自己的血肉里。
“星辰的东西,”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稳住声音,却带着更浓重的哭腔,“他用过的,碰过的,喜欢的……我都留着。一件都没丢,也不敢丢。他的房间,还跟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向前倾着身子,泪水不断地滚落,用一种近乎哀求的、令人心碎的眼神望着林晚:
“你来看看,好不好?就当……就当是陪陪我这个没人要的老太婆。去看看他的东西,跟我说说话,说说他以前……以前跟你在一起时候的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带着一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孤独和恐惧。
“我……我快撑不住了,晚晚。只有想着你,想着你还能去看看他,我才能……才能觉得他还没走远……”林晚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那滚烫的泪水也仿佛灼伤了她的皮肤。她看着眼前这个被丧子之痛彻底摧毁、优雅不再、只剩下偏执抓取的本能的老人,那句冰冷的拒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仿佛看到了一座由旧物构筑的、华丽而绝望的坟墓,而沈母正死死地拉着她,要将她也一同拖入那停滞的、令人窒息的时光里,成为陪葬。
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无力。她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探望的邀请,更是一份沉重的、以爱为名的绑架。她成了这位母亲维系与亡子之间、那早已断裂的联系的,最后一根,也是唯一一根,脆弱的丝线。
沉默,在狭小的公寓里蔓延,只有沈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良久,林晚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好。”
林晚终究没能硬下心肠。看着沈母那被泪水浸泡得肿胀、写满哀求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时光另一端,那个在雪山脚下几乎崩溃的自己。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混合着无法推卸的、对逝者最后的情谊,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沈母居住的公寓,位于城市另一端一个颇为体面的旧式小区。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种老年人居所特有的、混合了药味和樟脑丸的气息。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盗门,一股凝滞的、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灰尘被精心拂拭后残留的、陈旧而肃穆的味道。
这里的时间,仿佛在七年前的那个冬天就被彻底冻结了。
客厅的布置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审美,家具擦得一尘不染,却透着过时的庄重。窗帘紧闭,只留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照在光洁如镜、却毫无生气的红木地板上。没有绿植,没有鲜活的色彩,只有一种博物馆般的、令人屏息的整洁与寂静。
沈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林晚的手,穿过客厅,走向最里面的一扇房门。她的手心冰凉而潮湿,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她推开那扇门。那一瞬间,林晚感到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滞。沈星辰的房间。时间在这里,不仅仅是停滞,而是被一种偏执的、近乎巫术的力量,强行凝固在了他离开前的那一刻。
窗户紧闭,浅蓝色的窗帘拉合着,阻挡了大部分光线。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阳光暴晒过棉织物的干燥气味,以及一种……属于少年房间的、早已淡去却依然能被捕捉到的,混合了书籍、纸张和某种清爽洗漱用品的、极其微弱的残留气息。
书桌靠窗摆放,上面整齐地摊开着几本乐谱和参考书,一支钢笔的笔帽还没有盖上,随意地搁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起身去倒杯水,下一秒就会回来继续书写。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蓝色的格子床单没有一丝皱褶,枕头蓬松,甚至还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形躺卧过的轻微凹陷。
墙角的吉他倚在那里,琴弦上落着几乎看不见的薄灰。书架上的书按照高低排列,几个造型拙朴的陶艺作品摆放在显眼位置,那是沈星辰高中时兴趣小组的成果。甚至连床头柜上那个早已停产的卡通闹钟,指针都固执地停留在某个早已过去的时刻。
一尘不染,却了无生机。这不是一个房间,这是一座被精心供奉的、华丽的衣冠冢,一个用记忆和执念构筑的、密不透风的牢笼。
沈母松开林晚的手,像展示最珍贵的宝藏,眼眶又迅速红了起来。她走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覆盖着玻璃板的相框,递给林晚。
“你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幻的温柔,“这是你们高二那年春游时拍的吧?星辰回来跟我说,你爬山累得走不动,是他一路拉着你上去的。”
林晚接过相框。照片上,她和沈星辰都穿着校服,背景是模糊的山色。沈星辰笑得一脸灿烂,手臂亲昵地搭在她的肩上。而她,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这张照片,她从未见过。记忆里那次春游,似乎也并非如此……浪漫。沈母的记忆,显然经过了精心的筛选与美化。
接着,沈母又像变戏法般,从书桌抽屉里,衣柜的隐秘隔层中,不断拿出更多的照片。有些是偷拍的她的侧影,有些是他们一群人在一起的合照,沈星辰的身边总是紧挨着她,还有些,甚至是他们分别在不同场景下的单人照,被巧妙地拼接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我们始终在一起”的错觉。
“星辰那时候就计划好了,”沈母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自己编织的幻梦,“他说等大学毕业,就跟你一起去维也纳深造。他弹琴,你作曲……他说要在多瑙河边买一套小公寓,生两个孩子,一个学钢琴,一个学小提琴……”
她描述着那些从未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的“未来”,细节具体得令人心惊,仿佛那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蓝图,只等着时间去实现。她的声音时而温柔,时而激昂,眼泪时不时地滑落,滴在那些承载着她全部幻想的老旧照片上。
林晚站在房间中央,听着那些被虚构出来的“美好未来”,看着这间被凝固的时空牢笼,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寸寸蔓延至全身,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仿佛看到无数根由往事编织的、看不见的丝线,从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伸出,紧紧缠绕住她,要将她也一同锁进这座华丽的、名为“回忆”的坟墓里。
沈母絮絮叨叨的、关于那个虚幻未来的描述,终于在一个短暂的、因哽咽而造成的停顿中,戛然而止。她放下手中那些被摩挲得边缘发亮的照片,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晚身上。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悲伤,更添了一种近乎灼热的、令人不安的专注。她向前挪了挪身子,冰凉的手指再次覆上林晚的手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晚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带着钩子,紧紧抓住林晚的听觉,“阿姨知道,你心里……一直都还有星辰的,对不对?”
她的眼神紧紧锁住林晚,仿佛要透过她的瞳孔,直窥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不容许任何一丝闪躲或否认。
“陆延那孩子……”她提到这个名字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轻蔑的复杂情绪,“他毕竟不是星辰。他再怎么学,再怎么像,骨子里也不是我们星辰。他替代不了星辰在你心里的位置,也……也给不了你星辰能给你的那种……”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用一个模糊却更具杀伤力的手势代替了未完的话。那手势仿佛在说,陆延给予的一切,都是赝品,都是对那份独一无二情感的亵渎。
然后,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急切而具体,带着一种规划未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理所当然:
“你这次从东京回来,就不走了吧?什么时候正式回国?”她的手指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林晚的皮肤里,“这房子,这屋里所有的东西,以后……以后都是你的。”
她环视着这个凝固的、如同墓穴般的房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和托付。
“星辰不在了,你就是我的女儿。这些东西,不留给你,还能给谁呢?你在这里,陪着星辰,陪着我……我们,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三道沉重的枷锁,猝不及防地套在了林晚的脖颈上。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窒息,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压抑感。那些精心保养的旧物,那些被虚构的回忆,连同沈母那双灼热的、写满偏执期望的眼睛,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她紧紧缠绕。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沈母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倾听者,一个偶尔的访客。她需要的,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可以继承她对沈星辰全部情感的“容器”,一个活生生的、能够让她继续维系与亡子之间虚幻联结的……替身。
她成了沈母溺亡在悲伤之海时,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沈母正用她全部的力量,将这根浮木死死地按向海底,试图让她也永远沉溺在这片名为“过去”的、停滞的深潭里。
林晚看着沈母那双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睛,听着那看似慈爱、实则充满控制欲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她不是来寻找慰藉的,她是来被献祭的。献给一个永远无法安息的亡魂,和一份早已扭曲变形的母爱。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挣脱。她必须挣脱。
否则,她将被这沉重的、以爱为名的期望,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远困在这座华丽的、由往事构筑的牢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