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樱花树下的约定 ...
-
出租车驶离后,陆延并未立刻转身。初冬的夜风带着砭骨的寒意,卷起他深色毛衣的领角。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载着林晚的出租车尾灯,像两滴渐行渐远的血珠,最终融化在城市的车流灯河之中,再无迹可寻。
他没有叫车,而是下意识地迈开脚步,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条回他公寓的路,今夜显得格外漫长。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卷帘门拉下,像闭合的眼睑。只有24小时便利店的冷白灯光,孤零零地切割着浓郁的夜色。
不知不觉,他拐进了一个开放式公园的边缘。这里曾是某个旧时租界的花园,如今免费向公众开放,成了附近居民散步遛狗的去处。夜晚的公园比白日更显静谧,只有几盏仿古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蜿蜒的小径。
然后,他看见了那排樱树。不是春日里那种云蒸霞蔚的盛景,而是深秋初冬,叶片几乎落尽,只剩下遒劲的黑色枝干,倔强地指向灰蓝色的、无星无月的夜空。然而,就在那光秃秃的枝桠间,竟还残存着最后一些晚开的、或是迟迟不愿凋零的樱花瓣。它们不再是娇嫩的粉,而是在夜色和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凄婉的、褪了色的淡白。
一阵夜风毫无预兆地掠过树梢,那些坚持了太久的花瓣,终于无力再抓住枝头,纷纷扬扬,飘旋而下。不是骤雨,而是慢镜头般的、一场寂静的雪。
陆延停住脚步,站在一株最大的樱树下,仰起头。花瓣擦过他的脸颊,带着冰凉的、几乎无法感知的触感,像逝去时光留下的、最后的吻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枯叶和极淡、几乎不存在花香的、清冽的气息。
他看着这场无声的告别,脑海里没有任何具体的画面,没有七年前的雪山,没有修复室里的对视,也没有方才餐桌上的家常对话。只有一种庞大而澄澈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将他缓缓淹没。
就在一片花瓣即将落在他肩头的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平静得不像一个提议,更像一句独白:
“等我手上的项目告一段落,”他顿了顿,目光依然追随着那些飘零的花瓣,仿佛在对它们诉说,“也许……我会去东京看看安藤忠雄的建筑。”
他没有看她,也知道她早已不在身边。这句话,像是说给这夜色,说给这落樱,说给那个刚刚离开的、存在于记忆与理解中的她,更是说给卸下所有枷锁后,终于能够坦然面对内心轨迹的自己。
话音落下,在清冷的空气里留下淡淡的白色痕迹,随即消散。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回应,来自记忆,或者来自此刻吹过樱树枝桠的风:“好啊。”那声音里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没有期待,只有一种了然的、如同月光铺满庭院般的自然。
“到时候,我可以当你的导游。”不是承诺,不是约定,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未来的、某种可能存在的状态。一种超越了爱情与友情,剥离了占有与悲伤的,清澈见底的关系。
陆延低下头,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释然。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继续沿着小径,向着公园外,有着温暖灯光的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不再迟疑。
身后的樱树林里,最后几片花瓣,正以最优美的弧线,完成它们生命最后的舞蹈,悄然融入黑暗的泥土。
他们的故事,或许从未在同一条轨道上运行,也未必会交汇于世俗定义的终点。但它真实地存在过,激烈过,破碎过,最终,在这片落樱缤纷的交叉小径上,化作了一种深刻的理解与无声的祝福。
如同这座花园,路径交错,通向无数个可能的远方。而他们,将在各自选定的那条路上,带着彼此留下的印记,安静而坚韧地,继续绽放。
东京的雨,是在林晚抵达后的第三个夜晚开始落下的。它与故乡那种时而倾盆如注、时而淅淅沥沥的雨截然不同。这里的雨,更像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持续不断的湿冷雾霭。没有磅礡的声势,只是无穷无尽,绵绵密密,仿佛天空被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灰色纱幔,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低声絮语般的静谧里。
她住在早稻田附近一栋有些年头的公寓楼里,房间在二层,朝北,并不算宽敞,但有一个小小的凸窗。窗外,是几根纵横交错的黑色电线,将灰蒙蒙的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偶尔有乌鸦停驻,漆黑的羽翼在雨中显得愈发沉郁,它们发出粗粝的叫声,划破雨丝的帷幕,随即又振翅飞走,留下更深的寂静。
榻榻米散发着干燥的、混合着草席和岁月气息的味道。她赤脚走在上面,微凉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她开始学习日语,五十音图像一串陌生的密码,摊开在矮脚桌上。她笨拙地模仿着老师的口型,尝试发出那些拗口的音节。她也开始适应跪坐,起初不过十几分钟,小腿便麻木得如同不属于自己,针扎般的刺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她坚持着,直到那种不适渐渐变得熟悉,成为一种身体能够承受的、近乎冥想的状态。
午餐常常是自己在便利商店买的便当。冰冷的饭粒,搭配着同样缺乏温度的菜肴,装在塑料盒子里。她坐在窗边的矮桌前,一边听着窗外持续不断的、沙沙的雨声,一边小口地吃着。味道谈不上好,只是一种维持生命的、必要的摄入。味蕾似乎也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变得迟钝,或者说,是她的内心不再对感官的刺激抱有太多的期待。
这种全新的、被剥离了一切熟悉坐标的生活,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孤独。这孤独并不刺骨,反而像一层厚厚的、柔软的茧,将她与过往那些沉重的喧嚣、那些无声的拉扯、那些需要刻意维持的云淡风轻,彻底隔绝开来。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沈星辰的未亡人”,没有人知道她与陆延之间那段扭曲而痛苦的“模仿游戏”,没有人用带着怜悯或探究的目光看她。她只是一个来自异国的、沉默的访问学者。这种身份上的空白,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常常在雨声里,长久地坐在窗边,看着楼下偶尔走过的、撑着透明雨伞的行人,看着被雨水洗刷得油亮的街道,看着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内心不再是坍塌的废墟,也不是紧绷的防御工事,而是一片被雨水浸润的、空旷而平静的荒野。
这种平静,并非源于遗忘或麻木,而是源于距离。物理上的遥远,终于为她赢得了心灵上的喘息之机。那些纠缠不休的记忆幽灵,似乎也被这绵密的雨幕阻挡在了遥远的彼岸。她不再需要去修复谁的声音,也不再需要去扮演某个角色。她只需要,安静地,存在于这片陌生的、潮湿的宁静里,感受着时间如同窗外的雨丝一般,无声地、缓慢地流淌。
这种全新的孤独,不是放逐,而是归航。是灵魂在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终于驶入了一片暂时无风无浪的、平静而陌生的海域。她在这片孤独里,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平稳,有力,只属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