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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东京的邀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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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午后,阳光像稀释的蜂蜜,缓慢地流淌在工作室斑驳的木地板上。林晚刚结束与一位独立纪录片导演的越洋通话,讨论完一段采集自西北荒漠的、带有神秘频率的风声如何融入影片的叙事。空气中还悬浮着讨论时激荡的思维碎屑,以及一种创作后的轻微疲惫与满足。
她起身准备为自己沏一杯新茶,目光掠过窗台那盆长势倔强的绿萝,叶片上的尘埃在光线下显出细腻的纹理。就在这时,电脑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邮件提示音,不同于寻常广告或工作往来的聒噪,这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近乎郑重的沉静。
她坐回椅中,鼠标滑动。发件人栏是一个陌生的、带有东京音乐学院后缀的官方邮箱。主题行清晰地写着:“学术交流项目邀请函”。
指尖在触摸板上停顿了一瞬,像蝴蝶在即将飞越陌生花丛前的短暂犹疑。她点开。
信件是英文写的,措辞严谨而诚恳。邀请她以“特邀研究员”的身份,参与学院一个为期一年的“声音考古与未来媒介”交叉学科项目。信中提到对她近年在声音修复与重构领域工作的关注与赞赏,认为她的实践“为声音作为历史载体与艺术媒介提供了全新的、充满哲思的维度”。随信附有详细的项目说明、优渥的研究经费支持,以及一套位于学院附近、设施齐备的学者公寓信息。
没有激动人心的感叹号,没有浮夸的赞美,只有白纸黑字呈现出的、扎实的认可与清晰的路径。
林晚靠在椅背上,屏幕的光映在她平静的瞳孔里。她没有立刻去查阅那些附件细节,也没有计算日程或权衡利弊。她的视线越过发光的屏幕,投向窗外。
窗外是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熟悉的街角,每日路过的咖啡馆,远处工地上永不疲倦的塔吊,以及更远处,那些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的、承载了太多无言往事的摩天楼群。这座城市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沉重的粒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数看不见的丝线,连接着七年前的雪山,连接着修复室里凝固的瞬间,连接着那些刻意维持的、云淡风轻的点头之交。
她需要这段距离。不是逃离。她早已过了需要靠地理位移来摆脱什么的阶段。而是一种沉淀,一种纯粹的、物理上的间离。像将一瓶浑浊的水静置,让那些纷繁的、悬浮的记忆颗粒,在异国他乡陌生的重力场中,缓缓沉降,显露出内心真实的、清澈的底色。
东京。一个与她过往毫无瓜葛的坐标。没有沈星辰弹奏《樱花落》的琴房,没有陆延带着寒气推门而入的修复室,没有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那里只有陌生的语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四季更迭,和一个完全属于“林晚”的、不受任何过往幽灵打扰的空间。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敲击声在静谧的工作室里清脆地响起。回复的邮件同样简洁、得体,表达了感谢与接受意向,并询问后续流程。点击“发送”。邮件化作数据流,瞬间消失在网络的虚空,朝着那个名为东京的坐标疾驰而去。
她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走到窗边。秋风拂过,梧桐叶又落下几片,在空中划出最后的、优美的弧线。她浅浅啜了一口茶,苦涩过后,喉间泛起一丝隐约的回甘。
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而现在,她需要一片更广阔、更陌生的天空,来安放这个已然重构,却仍需进一步确认的、属于她自己的灵魂。为期一年。很好。她期待着,在那座遥远的城市里,听见自己内心,最真实、最纯粹的回声。
林晚出发前三天,手机屏幕在黄昏时分亮起,显示出陆延的名字。没有多余的寒暄,信息简洁得如同电报:“明天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没有问“为你饯行”,也没有用任何带有情绪色彩的词语。她看着那行字,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方停顿片刻,回复了同样简洁的一个字:“好。”
他发来一个地址,不是他们记忆里那家灯光永远昏黄、藏着沈星辰影子的日式小酒馆,也不是那种需要正装出席、餐具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高级餐厅。那是一家开在老居民区巷弄深处的本帮菜馆,连招牌都被经年的油烟熏得有些模糊。
第二天傍晚,她按图索骥找到那里。门脸很小,推开沉重的木质店门,一股混杂着红烧肉、糖醋小排和淡淡黄酒香的热浪扑面而来。店里人声鼎沸,多是附近的街坊熟客,操着绵软的本地话,酒杯碰撞声、碗碟叮当声、后厨猛火颠锅的铿锵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交响。
陆延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一个卡座里。窗外是狭窄的巷弄,晾衣杆横七竖八地伸着,挂满了各色衣物,在晚风中微微飘荡。他穿着简单的深色毛衣,没有西装革履的正式,也没有往日那种刻意的颓唐。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平静的侧脸。
她走过去,他抬起头,目光相遇,没有客套的笑容,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
“这里有点吵。”他说,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并不突兀。
“挺好。”林晚脱下薄外套,挂在卡座背椅上。真实的、属于市井的喧闹,反而比那种刻意营造的安静,更让人放松。
穿着褪色围裙的老板娘拿着手写菜单过来,熟稔地和陆延打了声招呼,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他点了几个家常菜:油爆虾,腌笃鲜,草头圈子,再加一个荠菜豆腐羹。没有询问她的意见,点的却都是她偏爱的、清淡鲜甜的本地口味。
等待上菜的间隙,他们之间的沉默并不尴尬。他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荠菜茶,淡绿色的茶水在白瓷杯里微微荡漾。
“项目什么时候开始?”他问,起了个最安全的话头。
“下周一。”
“那边住处安排好了?”
“学院提供了公寓,听说离音乐厅很近。”
对话就这样平淡地展开,像两条平行流淌的溪流。他们聊最近行业内的动向,某个新兴的声音技术,某位建筑师备受争议的新作。他提到女儿陆曦最近开始咿呀学语,第一次清晰地发出了“爸”的音节,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她则说起在西北采集声音时,遇到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描述那如同亿万颗沙粒同时摩擦天空的、令人战栗的轰鸣。
菜肴陆续上桌,热气腾腾,色泽诱人。他们动筷,品尝着熟悉的家常味道。油爆虾壳脆肉嫩,腌笃鲜的汤汁乳白醇厚。他们甚至聊到了这座城市正在消失的老街区,以及那些被移植到新建“风貌区”里的、失了魂的老树。
没有一句话触及过去。没有雪山,没有薄荷糖,没有疤痕,没有安魂曲。也没有任何一句,关乎模糊不清的未来。他们的交谈,严密地圈定在“现在”这个狭小的时态里,像共同守护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
晚餐在一种近乎和谐的平淡中接近尾声。碗碟渐空,茶水续了又凉。陆延招手结账,老板娘用计算机按出价格,撕下小票。他付了现金,没有争抢,也没有客套。
走出菜馆,晚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吹散了身上的食物暖气。巷口路灯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叠在一起。
“怎么走?”他问。
“我打车回去。”她说。
他点头,没有提出送她。两人并肩走到稍微开阔些的路口,夜晚的车流闪烁着红色的尾灯,像一条无声流淌的河。
一辆空车缓缓驶来,她伸手拦下。拉开车门,她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他。他站在路灯的光晕之外,身影半明半暗,面容平静。
“保重。”他说。声音不高,落在寒冷的空气里,却异常清晰。
“你也是。”她回应。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一个告别时常见的、象征性的微笑。
她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出租车启动,汇入车流。她没有回头去看后视镜里那个站在原地、逐渐缩小的身影。只是摇下车窗,让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拂着脸颊。
窗外,城市的灯火飞速向后掠去,如同无数被甩在身后的时光碎片。这一顿告别的晚餐,像一句精心修饰的、没有标点的句子,妥帖地安放在了他们关系图谱上,那个名为“交叉小径的花园”的,静谧的入口处。